秦漢時代的中國軍隊,真是連頭盔都配不齊,盔甲防護不如羅馬?

作者|冷研作者團隊-獅陀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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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承認的是,現代人復原的羅馬軍團在外形上很容易給人一種“現代感”,尤其是環片甲更是給予人們一種機械戰士的感覺,與之相比,漢軍的札盔和札甲則給人一種土包子味。但是,現代文明承襲於近代歐洲,現代審美也極其容易被歐式審美所綁架,因而我們在分析歷史的同時絕對不能先入爲主,自己預設一個前提去探討歷史,這樣無助於得到歷史的真相。

我們先從頭盔去解答這個問題。

秦漢軍隊的頭盔裝備率真的很少嗎?這恐怕得看跟誰比,不少人喜歡舉出古代的各類武士俑和武庫的例子來說事,比如說兵馬俑K9801號坑內出土石鎧87領,石胄43頂,而有人也指出《武庫永始四年兵車器集簿》其中記錄的成套鎧甲總計有20多萬套,相關的鐵甲零件也儲存了58萬個。

但與如此龐大的鎧甲存量相比,全部的頭盔相加也僅有9.8萬餘頂,而秦代的遷陵武庫內的兵器502人有370件甲和67件頭盔,披甲率爲74%,裝備頭盔率爲13.3%。而《肩水金關漢簡》中則記載:革甲一繩八札十二孔 鞮瞀一繩四札八孔

可見漢代的“鞮瞀”甚至是一種札盔,在結構上也比羅馬一體盔重。也就是說,秦漢軍隊裝備頭盔的數量較少且結構根本無法跟羅馬士兵相比,但這種看似嚴謹的論證卻存在大量問題,且不談,東海郡內的武庫兵馬俑的k9801坑等帶有武庫戰略儲備性質的資料內,頭盔佔盔甲的一半,這樣的比例是否是在世界範圍內是很低下的還是有一定的疑問。

以帕提亞帝國爲例,帕提亞帝國絕大多數的步兵和弓騎兵並沒有足夠的防具進行武裝,其騎兵中佔大部分的弓騎兵更是幾乎沒有甲冑裝備,而後期的薩珊帝國也類似。如此看來,即便假設秦漢軍隊的頭盔裝備率真的僅僅只有甲的一半,如此頭盔裝備率在世界範圍內被說成低下恐怕是有失公正的。

實際上,從我國的歷史來看,的確很難得出中國士兵不重視頭盔的結論。因爲我國古代對士兵防具的看法大都是“甲冑並舉例”的:

非見韓之削弱,數以書諫韓王,韓王不能用。於是韓非疾治國不務修明其法制,執勢以御其臣下,富國強兵而以求人任賢,反舉浮淫之蠹而加之於功實之上。以爲儒者用文亂法,而俠者以武犯禁。寬則寵名譽之人,急則用介冑之士。《史記 老子韓非列傳》

秦帶甲百餘萬,車千乘,騎萬匹,虎賁之士跿跔科頭貫頤奮戟者,至不可勝計。秦馬之良,戎兵之衆,探前趹後蹄閒三尋騰者,不可勝數。山東之士被甲蒙胄以會戰。《史記張儀列傳》

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屬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負服矢五十個,置戈其上,冠冑帶劍,贏三日之糧,日中而趨百里...。”《荀子議兵》

而召孫子,問以兵法,每陳一篇,王不知口之稱善。其意大悅。問曰:“兵法寧可以小試耶?”孫子曰:“可,可以小試於後宮之女。”王曰:“諾。”孫子曰:“得大王寵姬二人以爲軍隊長,各將一隊。”令三百人皆被甲兜鍪,操劍盾而立,告以軍法,隨鼓進退,左右迴旋,使知其禁。乃令曰:“一鼓皆振,二鼓操進,三鼓爲戰形。”於是宮女皆掩口而笑。孫子乃親自操枹擊鼓,三令五申,其笑如故。孫子顧視諸女,連笑不止。《吳越春秋》

而即便古文只提到“甲兵”,比如《唐六典》內的“甲六分”。但實際上在考古發掘中這些“甲”往往也是配備盔的,如曾侯乙墓的簡牘就證明了這一點,雖然簡牘內提到了各種甲而無盔,但在考古發掘中發現這些“甲”實際上也包含了頭盔。

▲曾侯乙墓簡牘反映的陪葬甲冑和復原品

顯然,在史書中閱讀如下片段,我們恐怕很難得出東周和戰漢時期的軍隊在實戰中不喜歡戴頭盔的結論,但是或許又有人指出先秦戰漢俑羣和藝術形象內的士兵確實較少穿戴頭盔,有人舉出“免冑禮”來反駁,但問題在於,既然見天子免冑,那爲什麼漢俑內也會陪葬有戴頭盔的甲士呢?與之對比,兵馬俑坑裡面雖有大量石胄出土,但是大部分秦俑顯然未裝備頭盔。

顯然,這個問題的確非常複雜,但是並不一定是難以解決的。這時候,有人指出,實際上古代的“冠”實際上也是胄的一種,而他也很聰明的找到了“證據”,那就是古代一樣有免冠來表示尊敬的禮節,比如說楚靈王見右尹子革,“去冠被”,所以表示敬大臣;孫文子和甯惠子到園囿中去見衛獻公,獻公“不釋皮冠”,二人就發怒。

由此認爲,秦漢時期的皮弁和各種冠也是“胄”的一種,因而古代的“甲冑”應該也只是指甲和冠而已,此說法看似有道理但實際上又犯了個明顯的錯誤,且不談預設這種禮儀是否被歸爲軍禮的一部分,那就是古代的“冠”並不能完全指真正意義上的帽子,因爲冠的功用有三:固發、飾首、示禮。

所謂飾首,即作頭上美飾,此爲其裝飾性。所謂固發,因中原的漢人留髮、結髮,冠可以“絭發”,即以約束髮,此爲實用性。《古人之“冠”具有禮儀性》。而古代的“免冠”同樣是一種道歉和謝罪的禮儀,比如說《戰國策.齊(六)》:“田單免冠徒跣肉袒而進,退而請死罪。”而君王對臣子免冠則一樣有近似的道歉和接受賢臣勸諫的含義。

也就是說,古代的“冠”和“弁”並不是現代人意義上的帽子,因爲冠跟漢人的束髮具有不可分割的關係。而在史書中,免冠和披髮也有一種表達地位卑下和謙卑的態度,常用於道歉等行爲,與士兵的免冑禮多半是無明確聯繫的。而另一種記錄也暗示了,秦軍實戰中除了少部分“特種部隊”之外,大部分也是裝備頭盔的,比如說《戰國策》中“秦帶甲百餘萬,車千乘,騎萬匹,虎摯之士,跿跔科頭,貫頤奮戟者,至不可勝計”,且不說這段記載中的“跿跔科頭”也就是不戴盔的軍隊也只是所謂的“虎摯之士”,這樣的士兵在軍隊中佔的比例存疑。

再加上古代就有“科頭裸身、科頭箕踞、科頭袒體、科頭徒跣、科頭赤足”等衆多成語,而對“科頭”則指的是光頭,比如說《來果和尚自行錄》中所記“科頭赤腳苦行禪師”的話和《紅樓夢》裡“蕭疏籬畔科頭坐”的詩句,因而,科頭更可能指的是光頭,但由於這類打扮不太符合“禮法”,因此此種士兵恐怕並沒有出現在兵馬俑內。顯然,秦軍中可能確實有部分光頭裸身不着甲冑的軍士,但是否能代表秦軍的主流還是個嚴重的問題。

那爲什麼秦俑中爲何沒有戴盔呢?事實上已經有人指出,早在商代時,中國的兵器和甲冑便不是陪葬在一起的,而是會單獨放在一個地方來進行儲備,象徵武庫,比如從考古發現看,在殷商時期,便有大量胄或鎧甲成堆葬於一處的實例,如安陽侯家莊M1004在南墓道口便出土了大量青銅胄,總數超過了140頂。而秦陵的埋葬方式可能即採用這一傳統習俗,亦可能兼有武庫的象徵意義。

《秦漢軍俑服飾之變化及服裝的供給問題》。因而兵馬俑沒有盔可能是喪葬習俗和免冑禮儀綜合導致的,正因秦漢兵馬俑代表的是一種喪葬禮儀,是否一定能代表實戰,恐怕是個嚴重的問題了。而古代藝術形象本身就有嚴重的“複製粘貼”的問題,那就是不停的用一種人物形象代表一種抽象化的士兵,是否能反映到現實中還是個嚴重的問題,故古代軍隊復原應當全面的參考武庫檔案,實物和繪畫加以綜合復原

▲圖內的漢軍有全甲和具裝,卻無頭盔可能只是一種美術形象非實際

▲此圖一樣過於嚴重的抽象化問題

而在檔案和歷史裡面,漢軍同樣是有着不小數量的頭盔裝備,比如說《馬王堆漢簡》內記載了三百個“卒”的武備,而此內的漢軍都是頭戴兜鍪身披戰甲的武士:

而漢代戍卒一樣有甲冑裝備,而有意思的是與甲冑相比,頭盔的數量甚至是差不多的,可以想象比戍卒更強的中央軍裝備的頭盔更多:

而至於一頂頭盔的價格,甚至只值50錢,無論是否是鐵質還是皮質,無疑價格較爲低廉,顯然漢軍沒必要特意在頭盔上節省:

事實上,東漢和三國時期,頭盔的記錄非常之多,而且是強制性攜帶,在三國時代,曹操做的《破袁尚上事》中,記錄了繳獲的戰利品:臣前上言逆賊袁尚還,即厲精銳討之。今尚人徒震盪,部曲喪守,引兵遁亡。臣陳軍披堅執銳,朱旗震燿,虎士雷噪,望旃眩精,聞聲喪氣,投戈解甲,翕然沮壞。尚單騎遁走,捐棄僞節鉞鈇,大將軍、冗阝鄉侯印各一枚,兜鍪萬九千六百二十枚,其矛盾弓戟,不可勝數。可以看出僅僅“萬餘人”繳獲了“兜鍪萬九千六百二十枚”,說明此時頭盔裝備率是極爲巨大的,而三國時期編撰的《晉令》明確規定:軍列營,步騎士以下,皆着兜鍪, 因而認爲漢代的中國軍隊不重視頭盔是荒謬的。

另外,就《裡耶秦簡》記載的13.3%的較低的頭盔裝備率,實際上是一些在偏遠地帶且多戰亂很容易出現的情況。以唐軍爲例,敦煌文書的《開元間州倉及軍械賬目》中記載,一百四十五副甲身,但是“頭弁”才六十五頂,對應的長槍則多達一百九十五條,我們但顯然不能根據這段記載來說唐軍帶盔率較低,因爲《通典》內記載的正常情況下的唐軍是“六分支甲,八分支頭牟,四分支戟,一分支弩,一分支棒,三分支弓箭,一分支槍,一分支排,八分支佩刀”,盔甚至要比甲多兩成,因而邊遠地區出現戰亂和武庫管理不善等因素都有可能造成兵器丟失或者殘損,而頭盔保護重要部位,損壞率也相當高,因此我們並不能簡單的通過武庫內的隻言片語就武斷的推斷中正常情況下士兵就一定戴盔率少。因而對秦漢軍隊頭盔少可能只是一個巧合造成的錯誤印象。

▲《唐代武庫記錄》

▲新亞述時代一體鐵盔

至於說羅馬軍隊什麼防具最吸引人,恐怕羅馬一體式銅鐵胄說第一,無其它防具敢說第二了,網絡上一些好事者甚至將其稱爲領先遠遠領先中國的“一體盔鍛打黑科技”,但現實中真的如此嗎?非也!

目前最早的鍛打深鉢一體盔出現在古代的亞述地區,如此領先的“黑科技”就連數百年後的西征東方的馬其頓大量裝備的銅盔都顯得相形見絀,莫非這說明亞述領先西方几百年嗎?顯然不可能!因此,我們就要好好探討探討所謂的一體式鐵盔的鍛打技術到底是什麼所謂的黑科技。

其實,一體盔的鍛打技術就是知名的捶揲工藝,而這種鍛打技巧在人類歷史中出現的非常久遠, 並談不上是一種了不得的技術。事實上,人類最早掌握的金屬技術正是鍛打,自然銅製品的加工工藝就有所謂的鍛打和退火,這些技術都來源於舊石器時代,就是在打製石器石器之前利用火燒等處理方式改進石材的性能。而鐵質器皿的鍛打技術漢朝也一樣掌握,比如說劉勝墓內出土的鐵質暖爐就是用塊鍊鐵鍛打製成,因此認爲中國因爲鍛打技術落後而無法制作出一體盔毫無疑問是荒謬的。

事實上,在我國南北朝時代,作爲邊陲小國的伽耶和日本也能製造出較爲優秀的鍛打式一體胄。那什麼時代中國擁有帶有鋼性結構的鉚接一體盔呢?個人認爲當是東漢三國和西晉時代,畢竟出土了此時的鉚接式片札盔和一體式鐵盔,考慮到羅馬對應的是中國這個大概念,那此時羅馬那些所謂的一體式盔恐在中國軍隊面前並無太多優勢。

▲魏晉時代的一體式胄

▲鉚接盔殘片(三國)

▲劉勝墓鐵暖爐,由鍛打工藝製成

▲日耳曼地區出土的羅馬盔

▲“重達0.7Kg”的希臘銅胄

▲“重達2.65kg”的科林斯銅胄

事實上,地中海的一體式胄最大的問題是什麼?恐怕就是太薄和太輕了,類似的薄頭盔案例非常多,比如邁錫尼的銅盔被考古隊員戲稱跟紙一樣薄。而到羅馬時代,Axel Guttmann對他收藏的頭盔給出了厚度和重量的詳細信息。範圍如下:Montefortino早期版本厚而重(例如AG 425 2-3mm, 2204g),後來的版本似乎更薄更輕(AG266 1-1.5, 680g)。大多數頭盔的重量在1kg±20%左右。單個早期Coolus (AG 538)爲0.7-1.6毫米和864g。

Weisenau頭盔的範圍爲0.8-1.5毫米,重量約爲1kg±20%(例如AG 503: 1-1.3, 1kg, AG502 0.8-1.2, 1225),儘管重量並不是真正決定性的,因爲大多數頭盔都經過了大量修復, 雖然頭盔厚度不均勻,但是大部分羅馬盔實物重2到3磅之間,而現代復原品則普遍較爲沉重,尤其是平均厚度1mm以上的盔重達4-5鎊,因而大部分羅馬盔的平均厚度要低於1mm。

以克魯斯盔爲例子,可以發現除了邊緣之外,盔體大部分區域厚度低於1mm在古羅馬作家塞內卡的筆下,愷撒的老兵曾經向愷撒哭訴,說他被人用西班牙劍隔着頭盔打得頭骨骨折,就連眼珠子都被打得掉出來了。

▲厚度不均勻且薄的羅馬胄很容易在實戰重被輕鬆重創

除此之外,同樣有不少此類的“一體盔”厚度極不樂觀,如日耳曼出土的的Xanten的頭盔(91.8.002):0.39mm厚,日耳曼的Xanten的頭盔(91.17.0081):0.9mm厚,日耳曼的Xanten的頭盔(91.17.008):0.4mm厚,另一盔帽僅僅(87.7.016):0.64mm厚。顯然,在如此薄的厚度之下,哪怕鋼再硬恐也對防禦力無濟於事。

與之相比,漢代甲片厚度則普遍在1mm以上,而漢代風帽盔的盔頂厚度竟達3mm厚度,考慮到古代鱗片甲因爲疊壓的關係會顯得很薄,因而漢代甲片普遍的1mm以上的厚度着實驚人,更何況札盔除了靠甲片厚度之外,還有甲片之間疊壓的厚度。而徐州獅子山楚王陵內出土的漢代風帽式鐵胄重量則達到了恐怖的5kg, 與之對比,一頂較重的科林斯銅胄重量僅僅2.6kg。

而且此套甲冑的甲片大部分厚達2mm-3mm,即便考慮鏽蝕,也可以看出其厚度達到了可怕的地步。另外,漢軍的風帽盔的甲片之間捆綁十分緊密,而且甲片之間以硬札的形式編札,在抗擊鈍器上是比起所謂的羅馬一體式盔差恐怕也並不一定會差到哪裡去。

▲秦漢風帽式鐵胄↑

而在漢代後期,中國出現了一種新型頭盔,謂之“縱長板兜”,在抗擊打能力上也更加出色

也就是說,即便羅馬一體盔具有更強的剛性結構,但是並無證據表明漢代同時期羅馬盔的厚度能足以支撐發揮並這種剛性結構的防禦力。因而,兩種結構誰更強其實並說不準,無非是取捨而已,而以羅馬爲尺度,三國魏晉時代的中國軍隊也能生產出優秀的一體式鐵盔。

事實上,札盔和一體盔是否存在誰先進誰落後的關係,因爲札盔依然生產方便,厚度更好控制等因素在秦漢經常出現,比如說敦煌地區的唐軍在壁畫中戴的片札或者鱗札盔出鏡率也絕對談不上低下,因而並沒有證據表明一體盔完全超越札盔,相反札盔和一體盔一直共同存在。

▲敦煌壁畫內的唐軍,即便是強如盛唐時代,中國也並未完全拋棄札

另,羅馬盔之所以被人認爲先進,與其接近現代的審美有較大聯繫,但我們要知道審美是主觀的,因此我們不能用我們現代人的審美去認爲漢代頭盔在漢代人眼裡是很挫很醜的。也就是說,古代文獻並沒有表示先秦士兵是排斥頭盔這種防具的,實戰中配盔率在世界範圍並不小,而設計上,漢軍的札盔跟羅馬比起來也是是各有取捨,各有千秋,並無必要互相貶損。

參考資料:

《破袁尚上事》

《馬王堆漢簡》

《史記 老子韓非列傳》

《曾侯乙墓竹簡釋文補正暨車馬制度研究》

《武庫永始四年兵車器集簿》

《秦俑坑根本就沒有科頭軍》陳景元

《古人之“冠”具有禮儀性》

《秦漢軍俑服飾之變化及服裝的供給問題》

《戰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