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夢幻西遊與西遊記 最大價值在於世界觀
三聯生活週刊走進國產第一網遊夢幻西遊,分析網遊夢幻西遊與西遊記的關係。
初訪《夢幻西遊》
15分鐘內,我從獅駝嶺,到花果山,再轉火焰山、最後來到女兒國,一個像大游泳池一樣的皇宮。
西遊記
一路上,奇奇怪怪的人騎着碩大的金魚、玉兔,從我眼前飄過。據我的導遊告訴我,這些都是《夢幻西遊》裡比較拉風的坐騎。
當然還有更拉風的,比如神獸。神獸又分普通神獸、生肖神獸……在人與人之間製造等級與差別,其繁瑣與仔細程度,遊戲與現實並無分別。
這是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你隨處可以找到關於《西遊記》的熟悉的碎片,熟悉的人名、地名、神仙、妖怪、法寶。你可以瞬間到達四大部洲的任何一個地方,跟你喜歡的神仙或妖精說說話——孫悟空在花果山,豬八戒在高老莊,沙和尚在流沙河,唐三藏在大唐長安,但他們的故事已經面目全非。
孫悟空因紫霞仙子之死率領羣妖對抗天庭。戰爭終以天界擊敗孫悟空而終,令其墮入輪迴思過。
豬八戒一堆情債未了,嫦娥、高翠蘭、卵二姐,還有春十三娘。
沙僧一心找回琉璃盞所有碎片,重歸天庭,卻發現自己一生都在爲彌補一個卑微的過錯而活着,最終還是得不到寬恕。
根據《夢幻西遊》主策劃林雲楓的解釋,這樣的改編是爲了迎合現代玩家的喜好。
“《西遊記》的故事,我們只是拿來當一個大時代的背景。原著中有許多曖昧不明、懸而未決的疑點,比如菩提祖師是誰?佛道之間的關係?唐僧的幾個徒弟爲什麼願意保護唐僧去取經?他們對佛的信仰是否虔誠?這些問題其實涉及不同歷史時代背景對於宗教衍生的信仰觀念的進步,只不過一直被《西遊記》本身精彩的故事性掩蓋了。”
他經常翻看網上一些關於《西遊記》的考據、新解,重構,從中能看到現代流行娛樂的諸多原型:特立獨行、不容於世的孤膽英雄,地下抵抗運動、神秘人物(須菩提祖師)、仙界的潛規則等等。在他看來,那也是一種遊戲。
千面英雄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指出,對《西遊記》或雲勸學,或雲談禪,或雲講道,皆闡明理法,文詞甚繁。然作者雖儒生,此書則實出於遊戲,亦非語道。
“遊戲”二字,本就是《西遊記》的精髓。
孫悟空一路西行,所經歷的一切,無一不是興致盎然的遊戲。他與各路妖精打架鬥法,不是成年人之間的你死我亡,而是兒童式的即興玩耍,甚至惡作劇。
清代彩繪孫悟空
大鬧天宮時,他與二郎神之間的一場追逐鬥法,是兒童的捉迷藏遊戲。最後,孫悟空變成一座土地廟,卻無法收拾自己一條尾巴,不得不在廟旁豎一根旗杆,被二郎神識破機關。這是遊戲中必不可少的破綻,沒有了破綻,遊戲的趣味就要大打折扣。
平頂山,他一會兒變成傳令的小妖,一會兒變成老狐狸精,完全是小孩子玩過家家的勁頭。在整個取經途中,孫悟空哭哭啼啼的次數不少,爲扮小妖而不得不給老狐狸磕頭,是最委屈的一次;但一輪到他扮老狐狸,騙金角銀角給他磕了幾個頭,又立刻因爲佔了便宜而歡天喜地起來。
獅駝嶺,他又跑到老魔的肚子裡,在肚子裡打鞦韆,豎蜻蜓,翻跟頭亂舞,完全是無法無天的頑童。出來了,還將繩子系在妖怪的心肝上,用手牽着,直扯着妖怪漫天裡飄蕩,跟放風箏一樣。
在《漫話西遊記》中,林庚教授認爲,《西遊記》本質上是一部童話。這種童話精神產生於《西遊記》已有的神話框架,並與明代中後期李贄的“童心說”所反映的尋求內心解放的社會思潮相一致。
對一個遊戲設計者來說,這本寫於400多年前的小說,最神奇之處則在於,它包含了現代遊戲的各種母題——從唐僧師徒的取經歷程而言,可以是一部冒險遊戲;從降妖伏魔而言,可以是一部格鬥遊戲(1997年的街機遊戲《西遊釋厄傳》就是格鬥遊戲中的經典),或者策略遊戲;各路神仙妖怪的坐騎,可以玩空戰遊戲,或者寵物養成遊戲;周易八卦、陰陽五行,則是益智類遊戲的最佳素材。唐僧師徒之間的關係,竟與網遊中組隊刷怪的經典模式如此相似——“唐僧負責引怪,孫悟空負責殺怪,觀音負責在空中加血,豬八戒和沙僧跟在後面蹭經驗值,撿裝備……當然,這是個玩笑。”
《夢幻西遊》的主策劃林雲楓告訴我:“對網絡遊戲來說,《西遊記》最大的價值不在於現成的地圖、武器、法寶,或者大大小小的BOSS,而是它提供了一個宏大複雜的世界觀。”
人間有四大部洲:東勝神洲,西牛賀洲,南贍部洲,北俱蘆洲。東邊是仙與聖的地盤,西邊是佛的極樂場,北邊有北極玄靈;唯有南部,佛、道、仙、人、妖混雜而居,最爲複雜。此外,江河湖海是龍王的領地,地府是鬼魂的處所,直接歸天庭由玉皇爲首的神仙體系管轄。
在小說中,佛/仙、人、妖/魔,三界身份不同,地位不同。從妖/人到佛,是英雄成長的終極路線。
美國神話學家約瑟夫·坎貝爾寫過一本很有名的書,叫《千面英雄》。他從全世界各地不同民族、不同宗教的無數則流傳的神話中,歸納出一個共同的英雄歷險模式:召喚—起程—歷險—歸返。即:“英雄從日常生活的世界出發,冒種種危險,進入一個超自然的神奇領域;在那神奇的領域中和各種難以置信的有威力的超自然體遭遇,並取得決定性的勝利;於是英雄完成那神秘的冒險,帶着能夠爲他的同類造福的力量歸來。”
《千面英雄》中沒有提到《西遊記》,但孫悟空從石猴出世到“齊天大聖”,再從“天下第一妖”到“鬥戰勝佛”的兩段冒險之旅,恰好是這一原型結構的最佳註解:他的第一次英雄冒險之旅行,主題是“長生”,命運的召喚是通過向他展示同伴的死亡進行的。有趣的是,猴子恰好是英雄的初級階段“惡作劇精靈”的象徵,其特點是玩世不恭和無視社會規則。
孫悟空接受了召喚,踏上了征程,遇到了導師——須菩提祖師。在經過一段時間的修煉後,獲得了不生不滅的生命和超凡脫俗的才智,回到花果山。後來,他大鬧地府,改寫生死簿,以自己歷險獲得的本領惠及了自己的同伴們。由此,他的英雄之路已經完成一個週期。
於是,作者讓他踏上了第二個週期的英雄之旅。這一次,觀音菩薩是新的導師,充當了取經團保護者的角色。在這次旅程中,英雄身處一個團隊之中,因此具有了更復雜的性格,失去了早期那種無拘無束的狂野生命力。一路西行的劫難也更加典型化,吃人的惡魔、女色的誘惑、自我的掙扎、對神魔界限的困惑。在九九八十一難之後,他們終於取得真經,得成正果。唯一不同的是,《西遊記》對於取經的終極意義是存疑,甚至嘲諷的。
遊戲照進現實?
1949年,坎貝爾的“英雄之旅”原型概念一經提出,立刻在好萊塢的編劇界走紅。喬治·盧卡斯正是受到這本書的啓發,修改了《星球大戰》的劇本,並創造出了絕地武士。他與坎貝爾結成了忘年交,並終身奉他爲自己的“尤達”大師。如今,越來越多的遊戲設計者也以坎貝爾爲師,在遊戲的任務設計中應用這一原型模式。
在網絡遊戲裡,孫悟空不再是英雄,他只是一個NPC——非玩家控制角色。確切地說,他是一個機器,臺詞、動作、行爲,都是經過預先編寫,專門爲玩家提供線索的。他仍然會七十二變,仍然會上天入地,但絕大部分時候,他被鎖定在花果山。
相反,玩家從創建一個角色開始,就被賦予了某種英雄式的使命感。他們的冒險歷程在兩個層面上展開。一方面是玩家與系統之間的交互——取經途中的故事被拆解成一個個環環相扣的劇情任務。
在執行劇情任務的過程中,你逐漸證明自己的價值,經驗和級別得到提升。然後,你將加入某一個門派,遇到自己的導師,跟隨他經歷新的考驗。隨着級別的升高,你陸續接觸到更多的劇情,開始有能力參與打副本。每次新的資料片發佈,遊戲會發出新的召喚,新的挑戰,新的獎勵。
與小說的情節相比,遊戲的劇情任務往往經過簡化,但好不好玩,全看設計者的功力。比如大鬧龍宮,玩家應該經歷什麼樣的考驗?你可以讓他靠一個神奇裝備就一馬平川地打進去,也可以設計不同的關卡障礙,測驗他的耐心、速度、智慧。
小時候讀《西遊記》,最神往的,莫過於孫悟空上天入地、一個筋斗雲飛出三界之外。這是想象力帶來的愉悅——在榮格的理論中,飛行是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之一。在遊戲裡,騰雲駕霧不再是旁觀者的想象,而是身臨其境的第一手體驗。
遊戲《夢幻西遊》
但是,對一款網遊來說,更重要的交互,還是在第二個層面,即玩家與玩家之間的交互。《夢幻西遊》中的12種角色分屬於仙、人、魔三族,雖然有門派之別,卻無正邪善惡之分。玩家之間可以和諧共處,也可以好勇鬥狠,也可以做獨行俠,全看自己的選擇。這是一個完全開放的故事。
想要成爲服務器王者的,可以組隊爭奪“武神壇之戰”的夢幻聯賽,那是《夢幻西遊》中最高級別的服務器聯賽,勝利者將獲得封印蚩尤的權力。
遊戲《夢幻西遊》
有收藏癖的,可以把所有時間都花在蒐羅坐騎與召喚獸上。《夢幻西遊》曾經推出一套機械版的“召喚獸”,是根據《墨子》中關於機關術的記載設計的木頭機關獸,其中一種,既可以變成戰車,又可以變爲人形,是受《變形金剛》的啓發。
對五行八卦感興趣的,可以鑽研陣法。《夢幻西遊》中的陣法設定,來自古籍中對於諸葛亮《八陣圖》的記載;煉丹系統包含了八卦理論的部分表現形式;墨家數獨牌的玩法,是對中國古時九宮格算術玩法的遊戲再現;星宿系統,宿名稱均來自我國古代二十八星宿的傳說。
喜歡舞文弄墨的,可以參加金鑾殿的“科舉考試”。這是《夢幻西遊》的一個獨創玩法,類似於電視上的知識競答。考試分爲鄉試、會試、殿試三個環節,成績優秀的將獲得在李世民金鑾殿殿試的資格。
想要戀愛交友的,可以去找月老。《西遊記》神仙體系中掌管婚姻愛情的神仙其實是月宮的太陰星君,曾經協助悟空捉拿玉兔精,但因爲月老更有羣衆基礎,大部分遊戲的婚姻系統都由月老主持。
坎貝爾說,一個人的靈魂必須經歷英雄式的冒險之旅,才能發現生命的真相。
在現實世界裡,我們也面臨某些“英雄之旅”式的挑戰或誘惑,但大部分都以學校、宗教以及其他社會機構以體制化的形式固定了。用著名遊戲設計師簡·麥克格尼戈(JaneMcGonigal)的話說,現實世界缺乏遊戲的“史詩氣質”。
其實,遊戲玩家是一個極其樂觀自信的羣體。他們認爲自己具有改變世界的能力,只不過他們認爲自己能改變的是虛擬世界,而不是現實世界。如果有一天,我們能用遊戲的方式,將現實中被禁錮的能量釋放出來,將會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