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導演劉娟:十年醞釀,一個關於俠義與堅韌的故事

第8屆平遙國際電影展

2024

●ToroScope

《怒江》導演劉娟自述:

十年醞釀

一個關於俠義與堅韌的故事

平遙國際電影展 9.24-9.30

9月24日,第八屆平遙國際電影展在平遙古城開幕。

由賈樟柯監製、劉娟執導,王硯輝、鄧恩熙主演的影片《怒江》在站臺-露天劇場舉行了首映。影片以犯罪類型片的方式,講述了喪女的胡登傑(王硯輝 飾)爲了解女兒去世的真相,千里追尋女兒的閨蜜季紅(鄧恩熙 飾),因此捲入了一起邊境秘密交易的故事。

首映之前,導演劉娟向陀螺電影動情地講述了她在拍攝《怒江》之前的種種經歷,包括她在雲南怒江地區支教、在印巴邊境和美國黑人社區調研、爲張桂梅拍攝紀錄短片等等。

這些經歷雖然從時間上跨度長達十年之久,從距離上也相隔萬里之遙,但它們共同激勵着導演的創作,最終促成了《怒江》的問世。

《怒江》概念海報

以下是《怒江》導演劉娟對其經歷的自述:

我的第一部劇情長片《初戀未滿》於2013年公映,這部影片是一部青春片,由於2015年前後是青春類型片的一個小高潮,所以《初戀未滿》算是趕上了這波風潮。

劉娟首部劇情長片《初戀未滿》劇照

但這之後我想嘗試在犯罪類型片裡尋找可能,但當時行業裡大多數人對女性導演的犯罪類型創作沒有信心,而我又非常堅持,別的類型不想拍,所以就經歷了比較長的構建故事和匹配製作的時間。

我其實是在2006-2009年,寫第一部劇情長片劇本時,就有過想做犯罪類型片的想法,研究生階段的學習,松本清張的小說,以及《日落大道》《雌雄大盜》《出租車司機》等等影片都給了我一些啓發。我嘗試寫過幾個劇本,都是女性犯罪,但好的犯罪類型片其實要和社會當下緊密綁定,但我還沒有找到自己的時代語境,所以那幾個劇本也沒拿出來,就當作劇作練習了。直到後來,我找到了家庭關係或者說親密關係的切口——也正是這個階段,我在怒江的經歷觸發了我。

導演劉娟,早期工作照

《怒江》這顆種子的萌芽,源於過去十年裡幾段不同的經歷。

我的職業生涯是從做紀錄片開始的。2008年,我給汶川地震做過紀錄片,拍了那邊孩子的素材。這個經歷可能跟我再之前的背景有一點關係:我大學的時候曾經在哈爾濱電視臺的《萬家燈火》欄目做過實習記者,我更習慣從個人的成長背景或者家庭關係來研究問題。2013—2017年之間,我開始協助Teach for China美麗中國支教(後簡寫“美麗中國支教”)工作,有機會在邊境線上走進很多學生家庭。

當時這個公益組織不像現在這麼龐大,非常需要綜合性人才……在這個組織中間,我有幾位志同道合的朋友,甚至直到現在都是很好的朋友,我們共同成長,成爲親密的戰友和夥伴。這些人大多畢業於國際一流院校,放棄了大城市的高薪工作,願意留這麼一段時間,投身到邊疆教育,大家想通過各自有限的能力,做些有長久意義、不求回報的事。這個很單純的初衷,讓我也拿起了攝影機,對我所生活的時代有了更多觀察,開始也沒想能持續這麼久。

導演劉娟,早期工作照

2013年我的第一部劇情長片《初戀未滿》上映之後,我幾乎馬上就投入到這個事情當中,拍攝我們的學生和她們的家庭,也會教授她們英語、語文或者音樂、攝影、體育……也會做一對一的心理疏導。

我每次去的時間比較鬆散,因爲我要負責把所有的拍攝素材帶回來、整理,把那邊的情況和北京負責管理的同事進行交流,所以我的工作是不斷往返,而不是一個專職教師。另外,當時美麗中國支教也陸陸續續受到了一些投資人的關注,他們想知道我們的願景,到底想把這個學校做成什麼樣?爲什麼要做這些學校?要怎麼跟這些學校合作?我的工作就是拍攝很多當地家庭、老師和學校,包括一些具體的課程,把這些影像給投資人看,告訴他們我們的努力所在,以及接下來的需求。

那個階段,美麗中國支教發展迅速,在那會兒你能看到的這個組織的所有短視頻、短紀錄片都是我來製作的。但後來確實因爲學業發展,我沒有辦法全身心投入,只能退出。

在與當地人密切接觸的過程中,我們發現留守家庭學生的一些普遍問題,雖然說“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但其實我們當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尋求這個“漁”,孩子們最需求的,可能不只是知識,深往下挖掘,會發現他/她們最渴望的是那種很親密的愛。

當地學生家庭裡,經常是母親、奶奶(或者姥姥)祖孫三代女性生活在一起,她們之間的關係很冷漠,比如,其中有一個人在病痛當中,其他人會視若無睹,別人對待他/她們家庭往往也是如此。他/她們對痛苦的無感,我們所謂的關懷、關心甚至呼救,在家庭日常裡都趨近於零。除了日常衣、食、用,親人間的溝通所剩無幾。

那麼學生缺乏的這種“愛”,老師要怎麼給呢?

每個老師可能都是很短地呆上幾年,也沒有辦法持續供能學生的一輩子。你怎麼讓她/他們在我們離開之後,還能相信世界是有愛的,你怎麼讓他/她相信自己去愛了、去表達了,別人就會回饋她/他?要讓一個叛逆的青少年去做出改變,有勇氣愛別人、珍惜她/他的生活,非常難。我們一度是在盲人摸象、找不到方法,只能去教授知識、噓寒問暖、關心他/她們的家庭,但是怎麼看這種方法都是最粗淺的,治標不治本。

我們開始從原生家庭來找,而且我發現對於很多家長,留守是被迫的,不管是因爲生活的壓力還是追求更美好的憧憬,他/她們在外艱辛,用盡全力維持一個家,但這個被留守的家,跟他/她想象得完全不一樣,親密的人也會因爲長時間的疏遠沒有辦法再瞭解對方,甚至已經不認識對方了,這都是非常痛心的。

導演劉娟,早期工作照

我們周圍,很多看上去非常頑劣的“不學無術”的“壞學生”,如果我們能持續理解和關心,一段時間後,她/他實際上就會不自覺地用我們關心過她/他的方式去對待別人。學生身上最大的問題,是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自己的思維和情緒,而這些的根源,就是她/他們沒有被愛過!當一個孩子受傷之後,被污衊、被冤枉了之後,如果你第一時間去關懷,那麼她/他就不會去傷害別人,她/他會知道原來去關心、去理解一個人,會有那麼大的力量。就算一個簡單的擁抱、一句話,對他/她的生日祝福,給他/她的微笑……

那些我們習以爲常的、被忽視的互動,卻是最有效的心靈撫慰。尤其是你趕上了孩子很焦慮或者痛苦的狀態,你的第一時間的反應是什麼,下意識的反饋是什麼,其實會給她/他帶來重大的影響。

2015—2016年期間,我同時拍一個印巴邊境線附近的紀錄片。因爲我雲南支教的過程當中也沒有辦法幹別的事情,紀錄片要求一個創作者隨時衝上去,所以那個階段我大部分的時間只能做紀錄片,如果我進到任何一個劇情片的項目裡,或者廣告的項目裡,一旦有了商業的訴求,我的時間就都不自由了。

這個印巴邊境的紀錄片是一個機緣巧合,我在那邊接觸到了印巴邊境線的留守家庭,去到家庭裡,發現了很多家庭與怒江邊境相似的處境,青少年所遇到的問題是普遍的。他們的家長也會去孟買、加爾各答,或者是更偏向旅遊業的果阿工作,甚至有可能越境到巴基斯坦。

事實上,在2014年我就去過印度,那個時候我的語言非常不好,除了比較偏旅遊的翻譯,也沒有真正當地的朋友給我做深入的翻譯。當時那種環境下,從表象感性上看,我可能會直覺印巴邊境與怒江的相似性,等到後來再反覆回去,我已經在當地有了特別好的朋友,有了接受我生活的家庭,我印度媽媽的兒子一直是我的翻譯,通過他,我逐漸接觸到更多的信息和數據,當初感性的認知,逐步得到現實支撐。

導演劉娟,早期工作照

如果不是疫情,這個紀錄片會一直拍下去,因爲我已經跟拍上了三個比較典型的印度留守家庭,我當時的一個想法就是想了解一下這個國家,包括這些孩子、這些家庭裡面的女性成員,她們的未來到底會怎麼樣,相當於我的田野調查。當然這是另外一個篇章,但在這個過程當中,紀錄片就變成了我瞭解社會、瞭解世界的工具。

後來在我讀了博士之後,我就發現不只是在怒江邊境,不止在印巴邊境,甚至在美國也是!我在紐約讀博時住在127街,下十個街區就是哈林區(Harlem),因爲在當地經常做一些社區活動或者公益活動,我就很容易進入到當地的黑人家庭裡,而我進去之後就發現,那裡也是一樣的。

所有這些,導致我堅持一定要做《怒江》。

就是覺得先拍這部電影吧,可以說過去十幾年的生活體驗和學習經歷,都讓我覺得這部片子是有很強的普世意義的。

從美國回來之後,我拍攝張桂梅老師的經歷,也加強了這個信念。我後來還跟之前美麗中國支教的同事說過,張桂梅老師跟我們使用了非常相似的方法,這就證明我們的方法是放之四海的。只要面對學生,用的方法殊途同歸,那就是用心用愛去引導。關於張桂梅老師要通過高考的方式讓女孩子們走出深山的做法,我認爲這是她唯一可以做的,這方面我肯定沒有張老師調研更豐富,但我確信這是最快也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因爲那邊的孩子她們的結婚年齡非常早,如果再等,如果不抓住高考這樣一個相對公平的機會,她們真的沒有別的出口。

當時是2021年,新媒體平臺“新世相”找到我(《你好,張桂梅》),那時候我剛生完小孩兒五個月,其實都沒有辦法出去工作,而且張老師真的非常不好採訪,難度很大,她已經接受過很多采訪了,你到底要以哪個角度切入這個紀錄片,實際執行起來是非常困難的。

劉娟執導,紀錄片《你好,張桂梅》海報

我肯定不希望重複別人做過的事情,不管什麼東西,我特別在意我所做的事情是否真的有意義,這個意義不是指票房、收視率,重要的是它能幫到我的訪問對象什麼?通過這個紀錄片,我們要發出一種什麼樣的聲音?

我考慮了小一個星期,最後才決定去。我們在那裡大概呆了半個月,沒有一上來就拍,而是觀察了她很久,其實最後的拍攝我們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但用了很長的時間觀察她和跟她聊天。那之後,我覺得我找到了這個片子真正的意義——就是幫她招到更多的老師和幫手。她一個人的力量實在是太有限了。

《你好,張桂梅》的工作是在拍攝《怒江》之前完成的,但因爲《怒江》的劇本很早就寫定了,後面一直就是在等待整個製作的契機,所以可以說《你好,張桂梅》和《怒江》沒有特別直接的關聯,但是我很敬佩她,她能堅持這麼長時間做這件事情,那我堅持的時間相比起來太短了,所以這個鼓勵是在的,這個經歷確實論證了我想要的拍的東西,確實要完成,一定要實現。

應該說,所有這些都是引發《怒江》這個故事、這部電影的原點。

《怒江》片場工作照

我在怒江呆的時間比較長。你可以想象在那邊沒有手機和網絡的時候,一個人可以大量地看書,大量地和當地人交流,當地有非常多的社會和生活經歷,都是寶貴的第一手素材。

我自己對國際新聞也非常感興趣,這是從小我父親給我養成的一個習慣,我想因爲我是重慶人,所以西南三省好像在一些問題上是共通的,我們會了解很多邊境相關的信息,看很多相關的新聞報道,家裡也會經常討論、彼此交流。

當然,《怒江》這個故事不管說到什麼樣的大問題,無論是跨境販毒、緬北動盪等等,其實歸結下來我都希望把它處理到個人,讓它進入到主角自己的命運環節中。我不是去展開這些大問題,更多地是使之成爲戲劇基礎和情境,看它們如何對個人的生活和命運產生影響。

《怒江》這部電影的劇本,我其實是倒過來寫作的,我先寫了結尾胡登傑教季紅舞刀的那場戲,那場戲是我最想表達、最想讓它存在的,如果說我做這部電影確實有一些堅持,我內心裡想要講的就是那一場戲。在那場戲裡,季紅問胡登傑,你就沒有害怕的事情嗎?老胡就對她說了那段話……

他既是說給季紅聽的,也是說給他自己聽的,而這段話也是我想告訴學生們的一段話,但是我沒有機會告訴她們。

《怒江》劇照

這部電影講的其實是寬容與和解,講的是我們和自己的和解,另外就是我們如何看待那些站在我們對立面的事物:世界上每一天、每個角落都在發生衝撞和對抗,而激盪的社會浪潮其實就像是一個顯微鏡,它不斷地考驗人性,當人需要不斷做出選擇的時候,你就會看到這其中的情誼,或者說“俠肝義膽”。

我在寫給平遙國際電影展的文字裡也提到,所謂的“俠肝義膽”就是說,不管哪個階層的人,我始終相信人的本真是求善的,是第一位的。就像老胡這個人,他在面對季紅的時候,他下意識的反應是什麼?他做的選擇是什麼?這裡面就彰顯了俠肝義膽。

《怒江》劇照

我以前覺得這種“俠義”文化是不是東方人獨有的,但後來我到了美國之後,我發現天底下的百姓們,那些樸實無華的普通人們,他們無論是哪裡人,其實早就已經把這種有情有義的人生過在日常生活裡了,這總是很打動我。

尤其是小女孩兒們,不管是我在雲南邊境遇到的那些學生,還是我在印巴邊境遇到的那些姑娘,她們在對抗暴力、或者說對抗生活裡那些困境的時候所展現出來的勇氣和魄力,堅持和韌性,都讓我感到她們就是當代女俠。

能夠書寫這樣一個既能關注到這樣的家庭、這樣的社會現象,又能把我所在意的這種人情放置其中,然後在善惡的選擇裡讓人性本身的力量彰顯出來的故事,這於我而言本身就完美地達到了目的。

《怒江》劇照

從怒江離開了之後,我一直就在想,一定要堅持把這部電影做下去,因爲這部電影最終是獻給我的學生們的。

有了上面說的這個段落,整部影片慢慢發展、優化,到我從美國讀書回來,恰逢疫情,那個時候我的製片人趙靜就把劇本遞給了賈樟柯導演,慢慢就覺得好像真的可以做了。

就在這個時候,似乎市場上對女性導演的信任也更大了一些,在這樣的契機之下,我真的完成了這部電影。

導演劉娟,在《怒江》拍攝現場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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