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去荒野,去看什麼呢?
主題:荒野、機器人、城市中的陌生人
——趙鬆《你們去荒野》新書分享會
主持:青年作家王蘇辛
時間:8月16日
地點:上海圖書館東館分會場
嘉賓:作家、評論家趙鬆
作家、詩人,《上海文化》副主編張定浩
青年評論家,《上海文化》副主編、副編審來穎燕
半夢半醒的“登月”場景、海洋館的旅途,清楚看見與相熟之人距離的那刻,人和機器人穿透意識形態界限的高維對話……作家趙鬆多年來以城市中的當代人爲書寫對象,創作了許多個發生在世界上各個城市的故事。從成名作《撫順故事集》到代表作《積木書》,再到具有科幻色彩的全新小說集《你們去荒野》,趙鬆書寫着城市中的陌生人的故事。
8月16日下午,趙鬆和作家、詩人張定浩,評論家來穎燕,90後小說作者、編輯王蘇辛一起談論了關於“荒野、機器人、城市中的陌生人”的那些事。
走向了“每個人”的對面
王蘇辛:我先問一下趙鬆,爲什麼這本書要叫《你們去荒野》?
趙鬆:當這些小說被合爲一集之後,我就在想給它一個什麼樣的名字,傳統方式是選其中一篇的名字,或者是另想一個名字。我看書的時候,偶然看到一句話,“你們去荒野,去看什麼呢?”實際上的語境,是反問句,涉及人們能否追尋與理解真理的問題。很多時候,我們以爲朝一個方向走過去就可以發現什麼事情,但事實上我們很容易落入慣性的思路,把追尋與理解簡化變成一個習慣性的動作,導致我們有時對很多事情視而不見,雖然我們去了,但是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然後事情就過去了。我認爲這是一個很好的反問。我願意把這個反問作爲小說集的標題,就是想在它的後面隱藏一個問號。這九篇作品中,不管涉及什麼樣的背景和人物的處境,我覺得都帶着一個巨大的問號——我們能去哪裡,我們以何種方式面對,我們是誰,我們有什麼樣的存在狀態?
王蘇辛:想問一下張定浩老師,讀《你們去荒野》時,它帶給您最強烈的情緒是什麼?
張定浩:假如我是一個寫小說的人,我會很願意寫趙鬆這種類型的小說。他的小說寫到的都是具體某個人的故事,而非現在很多小說所謂寫出的是每個人的故事。趙鬆的小說恰恰走向了“每個人”的對面,他寫的都是不能被歸類的人,裡面的角色無法變成典型人物。我喜歡他小說裡面的人的精神狀態,願意接受一切,理解一切,但並不奢望他人的理解。而很多小說家其實恰恰相反,他們一直在期待別人的理解,他們筆下的主人公或者敘事者都特別渴望讀者去理解他,這結果就是讓讀者讀起來很累。
在趙鬆的小說裡面,一個成年人是能打開所有的感官,帶着好奇去走向他人的。我覺得他的小說就像一個容器,可以把各種各樣的情緒交付到裡面;他的小說也像一根探針,可以跟着他的小說走,走向他人的幽暗;有時候又像一團海綿,可以吸納各種各樣的體驗。我自己很喜歡這部小說集。
三個不同階段的工作經歷與時代的變化密切相關
王蘇辛:我讀《你們去荒野》的時候會常常想起戈達爾的電影《筋疲力盡》,但是這本小說講述的比電影稍微更豐富一點。趙鬆每部小說的人物沒有出於結果性的慾望,看起來非常冷靜,想問一下你爲什麼會去寫這些被人稱爲無慾無求的人,且始終讓他們處在漂泊的狀態之中?
趙鬆:感謝你提到這部戈達爾的電影,這可能是我個人的一個秘密,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過我很喜歡《筋疲力盡》,但其實我喜歡了它很多年,我始終記得它。
我工作的時間有三十多年了,前十年在國企,第二個十年在上海做美術館的管理運營,第三個十年基本上是民營企業管理系統中層的工作。我主要的小說作品,是在第三個十年裡完成的。在第一個十年裡,我在國企完成了寫作的準備期,在美術館完成的是對外在世界更多的閱歷和思考,還有對不同藝術領域的觀察與體會,而在民營企業裡這十來年,我則是完成了幾乎大部分作品的寫作。
我講這三個不同階段的工作經歷,是想說這些經歷與時代的變化密切相關。1990年代、2000年代、2010年代,這之間的變化是非常巨大的。很多年輕人可能想象不到變化究竟有多大。比如2003年的11月,我剛到上海,從上海火車站出來,我看到有幾千輛自行車在路口等待着,然後紅燈變綠,自行車潮先過去了,隨後是摩托車、出租車,最後是公交車,但這個場景現在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有時候,我回憶上世紀90年代的事情,會覺得非常遙遠,遙遠到好像超過了時間本身的距離。但是在這樣的鉅變過程中,人的變化會有很多細微的層面,可能恰恰是因爲變化的節奏和頻率的加快,導致了我們對他人的變化變得不再敏感了,很多時候我們會不太注意他人在想什麼,或者他們在經歷着什麼。儘管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的老朋友、同學、親人等相關的悲歡離合的事情越來越普遍,而大家也越來越習慣這種變化。
我們好像生活在一個信息無比快捷和豐富的時代,依靠強大的互聯網好像什麼都能找到,大數據會根據我們的興趣習慣、下意識的習慣,每天把無數信息不斷推送給我們。事實上,它們淹沒了很多跟日常中的我們帶有關聯性的存在,與我們有關的人和事,都慢慢被淹沒了。比如你每天走在城市裡,走在人羣中,其實多數時候是沒有人看到你的,慢慢地,你會發現這種被看到也變得不再必要了。
其實,幾年前張定浩在談我的小說時用了一個“懸停”的概念,我覺得它非常準確地反映了我在寫作這些人物時的感覺——很多時候,人好像既在某處又不在某處,我可以在任何地方,好像我哪裡都不在。最終我們尋找的那一點點樂趣,就會變得非常私密,又非常微不足道,沒有辦法和別人分享。但是,那灰色的另一面,顏色會慢慢地變深,逐漸變成黑色的,這又是一個很清晰的過程。
很多時候,我筆下的人物之所以沒有選擇終極性的結果,好像總是在等待着某一個時刻,只是因爲他們對於這個世界以及自己疏離的那種狀態,還有一種詭異的好奇心,還想看看有沒有什麼事情會發生,他們願意等待這個時刻的到來,他們無意去表達個人情緒的低落或崩潰,只是想多看那麼一會兒。換句話說,讓一場必然會到來的道別變得再慢一點,但是他們已做好了準備。
現代小說不是從零寫起來的
王蘇辛:張定浩老師在《趙鬆和例外狀態》中,用了懸停、懸滯等很多詞彙來描述讀趙鬆小說的感受。對你們來說,寫作或者閱讀《你們去荒野》的時候,你們自己有經歷過哪些荒野時刻?
張定浩:這本書第一篇叫《盒子》,我覺得很有共鳴。小說中寫一個人在上海尋找他的一個女生網友,既是網絡上的朋友,同時也是一個去世的朋友。他們最早在紐約認識,女生來到上海爲了設計一座美術館,男生繼續在紐約街頭拍照。有一天這個女生失聯了,男生到上海來找她。他根據他們之間的通信,去她走過的地方,去小咖啡店,去尋找她,甚至有一個場景是他飛到倫敦去找到女生在倫敦的高中同學,其實那個高中同學和這個女生沒有很多聯繫了,但他依舊願意跑這一趟。
我特別能夠理解這種情感,當我們尋找一個故友的蹤跡,儘管知道沒什麼意義,但依舊還是想發現一些新的東西。趙鬆小說的很多開端就是建立在類似這樣一個“廢墟”當中。
現代小說不是在一塊平地上面從零開始寫起來的,我們的情感從一開始就是複雜的。趙鬆的小說,就在嘗試從“廢墟”走到“荒野”去。荒野可能代表新生的東西,比如《盒子》裡面,男生一直要找女生周邊的消息,可能也是想找到一種新生的力量,找到過去的信件,過去的東西,那個人不在了,但這些東西可能還在,這種力量是很強的。
來穎燕:我對小說《盒子》的印象也特別深,他特地談到了對於美術館建築的問題,女孩子的設計方案一開始是被拒絕的,她說他們要的是一個充滿現代時尚感和光亮感的開放的空間,是一個讓外人在外面看到了就想進去轉轉的空間,而不是一個封閉的盒子。我感覺這是一種既誘惑我們進入,但又拒絕我們停留的狀態,很難消除掉一種距離感。
《你們去荒野》裡的每部小說都給我這樣的感覺,像在做裝置藝術一樣。裝置藝術其實是作者創造的新的時空,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宇宙空間,可以在裡面置入自己的內容物,但同時它也是開放的,邊界是模糊不清晰的,很多觀者可以從中觸摸乃至延展出屬於自己的東西,既封閉又開放。就像張定浩老師剛剛說的會有一種“廢墟”的感覺,但我覺得同時又有無所畏懼的感覺,那種無所畏懼裡面是一種無所謂,就是一種很神奇但又讓人無奈的無力感。趙鬆的小說不是在倡導這種無力感,顯然他希望自己和我們不要被這種無力感擊垮,雖然可能還沒有尋到解決方案但至少已經讓我們知曉這種無力感。一種孤獨感在小說中蔓延,讓我們獲得共情的感覺,但我們並不孤獨。趙鬆的小說還原了我們對周圍的人和物的可觸碰的感覺,不斷地、慢慢地觸碰着附近身邊的人和物。
陳忠實寫完《白鹿原》之後,不知道這部作品以後的出路會怎樣,或者在那一刻覺得已經無事可幹了,因爲寫這部小說已經竭盡全力。他一邊抽菸一邊點燃了乾草,大哭了一場,這種無力感、被掏空、筋疲力盡的狀態,是我們當下很多人在忙碌以後可能需要停滯下來去體會的感覺,我在趙鬆的小說當中不斷觸及這種感覺。
想要觀察他們最真實的那一面
王蘇辛:我注意到這本書當中,有的人物是沒有名字的,就是“你”“我”等人稱這樣簡單,我很好奇是什麼會促成你使用這樣的人稱推動小說空間的移動?
趙鬆:在日常生活中,每個人的名字一出來,似乎就天然帶有很多的公共信息,是什麼身份,是做什麼的,以何種方式被人們所知道,這些都是公共層面的東西。但是在小說裡,我可能更願意關注非常私人化的個人領域。比如說一個小說裡只有兩個人在聊天,如果這個小說從頭到尾就是這兩個人物,那就不需要名字。甚至人物多一些時,也可以沒有名字。其實很多時候,我是想通過這種無名字的方式來強調某種個人非功能化的存在狀態。
很多時候,人們都太喜歡用一種公共視角來看待他人,這個人做什麼的,這個人怎麼樣,他應該怎麼樣,以及他是不是符合社會道德的規範,他的成功是如何完成的,失敗是怎樣的……而這其實都是外在、表層的,事實上更真實的東西隱藏在背後,在隱秘的深處,在早上醒來的那幾分鐘,是晚上入睡前他在想什麼,以及他純個人化沒有公共身份的時候,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這是我比較關注的事情,比較符合我對這個世界的觀察和體會。
如果用高速攝像機拍下潮水般的人,然後用正常速度放,就是速度極慢的畫面,會看到一個個的人,一張張的臉,在緩慢劃過我們的視界,就會發現那些人其實在本質上並不是羣體的狀態,每個人的表情、狀態、眼神,都是不一樣的,可以慢慢去觀察、去凝視。很多時候,我很想凝視一些被人潮涌動遮蔽的人,我想看到他們最真實的那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