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和女人，到底誰謀殺了婚姻？ | 李婧專欄
《墜落的審判》未映先熱，恐怕片方也沒想到，是兩位男嘉賓打開的局面。
3月24日晚，導演茹斯汀·特里耶來到北京大學參加映後交流活動，主持人陳銘和董強教授的一番發言給觀衆們留下深刻印象。
截圖源自微博
具體言論網上已有鋪天蓋地的視頻，在此不贅述。簡而言之，一部由女性創作者主導的女性主義電影，在映後交流環節，主持人和男嘉賓卻對性別議題始終採取牴觸的態度。
儘管茹斯汀·特里耶沒有談論太多（陳銘實在喧賓奪主），而董強對導演年齡、外貌的評價更顯輕浮，當被問到對女性主義的態度時，茹斯汀·特里耶自己明確這是一部女性主義電影，已是捍衛自己作品最好的迴應。
《墜落的審判》是一部冷峻的電影。
在諸多講述婚姻題材的故事片中，它雖以兇案開始，卻不打造狗血暴力的奇觀，影像風格尤爲剋制。生活的真實在案件審理過程中徐徐展開，關於一對作家夫妻共同生活的一切被放大到公衆面前審判，讓人們看到婚姻中現實卻極爲殘酷的一面。
正如茹斯汀·特里耶所說，這個故事是圍繞一個女作家構建的，它必然以女性的視角展開對生活的觀察。
因爲女主角桑德拉是那樣一個聲名顯赫的作家，她所感知到的婚姻生活，其中的缺憾和信任、背叛或誠實，都有別於過往我們所看過的大部分婚姻主題的電影。
導演茹斯汀·特里耶
一個顯而易見的事情是，當妻子桑德拉在與丈夫共同努力的領域裡獲得巨大成功時，家庭中關於權力、地位的較量變得激烈。儘管在桑德拉看來，她的所做所得始終是個人努力的結果，但在她的丈夫看來，妻子“竊取”了他成功的可能——無論對孩子的養育，還是在寫作上的成就、乃至社會意義上的地位差別，都使丈夫薩穆埃爾感到挫敗。
影片一開始，桑德拉接受一個女記者採訪時表現出了輕鬆淡然的態度，引來了閣樓上丈夫的嫉妒。他始終沒有現身，但播放的音樂越來越大聲，漸漸干擾了作家和記者談話的愉悅氛圍。女記者知趣離開，桑德拉也沒有打算對噪音迴應什麼，但很快兒子發現了父親的墜亡——究竟什麼引發了這場事故，人們試圖抽絲剝繭找到真相。
薩穆埃爾死亡時唯一的在場者桑德拉，被指控爲殺人兇手。她是名人，引起了公衆的密切關注。在律師的建議下，她必須證明丈夫是自殺，才能爲自己辯護，這個案件漸漸被引至桑德拉和薩穆埃爾家庭生活的血肉肌理之中，法官、律師、檢察官、證人、陪審團、媒體……
所有人都舉起了手術刀，試圖“剖析”他們想要得到的真相。
作爲《墜落的審判》編劇，茹斯汀·特里耶用自己獨有的女性視角看到了當女性被放置在接受控訴的位置時，可能發生的離奇與荒謬。片中所有人都不在案發現場，但當他們面對一個成功的女作家、一個強勢冷酷的妻子時，幾乎所有人都表現出了強烈的質疑：她一定是殺死丈夫的兇手。
這種冷漠的假設在檢察官身上表現得極爲突出。他能夠從所有呈堂素材中找到佐證女作家就是兇手的證據：丈夫播放的音樂、女作家寫的小說、女記者的採訪錄音……在他從假定到論證的閉環中，一個兇悍卻成功的妻子形象呼之欲出，令人們感到可怕甚至厭惡。——她冷靜地端坐法庭一隅，如此傲慢，又如此輕佻，她剽竊丈夫的創意，她引誘涉世未深的女記者，她強烈的慾望絕對會把她帶向暴力和罪惡的終端。一定是她，違背了所有傳統妻子法則的女作家桑德拉，她必須得到懲罰。
在檢察官誇誇其談的演繹下，法庭變成了一個虛構的故事舞臺。連女審判長都不時表現出對事實偏離觀念的驚歎。
正如戴錦華教授在北大映後活動上所說，所有人變成了“窺探狂”，猥瑣地想要了解名人婚姻的狗血離奇，以滿足自己八卦的快樂。
桑德拉從一開始就是被放置在這個位子上接受審判的。人們可以任意地打造她，將她描述爲十惡不赦的女巫——這不禁讓我想到好萊塢明星約翰尼·德普和前妻艾梅柏·希爾德的離婚大戰。那個不服輸的妻子，同樣被塑造成了一個邪惡到不可理喻的人。媒體用盡污穢的詞語，打造她醜陋不堪的形象。當桑德拉坐在酒店觀看電視中的主持人討論自己，她也看到了一個與自己真實相去甚遠的虛構角色。
在庭審中一段夫妻爭吵的錄音被放出來時，社會對桑德拉的審判達到了高潮——同樣也是影片的高潮。人們聽着錄音想象暴力現場，他們不可能原諒一個出軌的妻子、一個“剽竊”丈夫創意的女作家、一個不願意花費更多時間接送孩子的母親……她將男性的尊嚴逼到了角落。最終我們聽到了那破碎的聲音，證明現實的崩塌。
但對桑德拉來說，一切不過是日常。昨天不過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而今天面對一個來訪的女記者，她仍然要把正常的工作和生活繼續下去。對失去尊嚴的丈夫而言，一切已經分崩離析了。她戳穿了他的懦弱和失敗，關於男主外女主內、男尊女卑的傳統家庭理想也隨之解體。桑德拉無意促成丈夫的死亡，她只是道出了生活的真相。而那個地位變化的男人無法面對真相。他也選擇用一種逃避的姿態，終止了他無力面對的一切。
有別於過往男導演拍攝的婚姻主題電影，在《墜落的審判》中，妻子不再是一個被動的等待選擇的角色。我們可以輕易喚醒關於那些角色的記憶：《革命之路》中的凱特·溫斯萊特，《婚姻故事》中的斯嘉麗·約翰遜，即使遠到《婚姻生活》中的麗芙·烏曼，她最終成爲一個內心強大的女人，但所經歷的過程，依然是被男性賦予選擇、被動接受的結果。
而在《墜落的審判》中，我們難得看到一個如此強硬的妻子形象。她和過去表面溫柔、背後使用權謀的妻子也不同——她是完全堅定地追隨自己的內心在生活，儘管面對諸多困難，兒子的事故、家庭的變遷、背井離鄉，但她始終能夠將自己調整到理性坦然的狀態——她誠實面對自己已經破裂的婚姻，誠實面對自己肉體的慾望，但她對自己所作的選擇並不歸於誰的責任，只是抱着堅定的希望活着。
從影片中透出一股冷靜理性的氣息，獨屬於在創作中成長起來的女作者。桑德拉的不動聲色展現了女性堅韌的那一面，她無需扮演楚楚可憐的傳統妻子，當她是這樣一個妻子時，即使接受社會最猛烈的審判，她也有足夠強韌到行走於世的理由。
如果要撇開女性主義視角談論《墜落的審判》，恐怕是真正的逃避。人們可以講述《芭比》和《熱辣滾燙》沒有那麼好，但不能否認《墜落的審判》以一種從容的姿態，準確表達了作者堅定的女性主義立場。
這部影片所獲得的結果也是振奮人心的：茹斯汀·特里耶是奧斯卡有史以來第八位被提名最佳導演的女導演，她摘得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的成功，正是對全球女性創作者極大的鼓舞。
當有越來越多的女性想要表達自己，想要自然書寫自己真實的慾望和悲哀時，她們不可避免地將要和桑德拉經歷同樣的困境。她們將如何面對自己的事業，如何面對自己的家庭，她們是否需要自責、愧疚、壓抑自己的創作爲託舉丈夫的尊嚴，對所有女性創作者而言，都是普遍存在的問題。
《墜落的審判》試圖剖析當一個女人成長到如此強大時會帶來怎樣的社會效應，我們看到了，衆人審判並期待女性墜落的目光。但她沒有被殺死，意外堅強地存活下來。
我相信堅定的女性主義者茹斯汀·特里耶，還會拍出更驚人的女性立場作品。正如演員桑德拉片中所展示的那樣——她堅毅的眼神，即是對世人最好的迴應。
作者丨李婧
自由撰稿人，豆瓣ID:
mumudancing
排版丨知識餅乾
責任編輯丨Tony
「注：本文部分圖片來源於豆瓣及網絡，
若有侵權請主動聯繫我們。」
近 期 好 課
好課 | 電影劇本寫作實訓營
好課 | 青少年電影訓練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