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自述:1951年第五次到漢口(我在漢口演出的情況)

第五次到漢口

一九五一年四月十六日的下午十點二十分鐘,梅劇團在北京的一部分同人,都上了京漢通車。梅先生、姚玉芙、王少卿和我四個人在一間包房裡。因爲經過一個多月的疲勞,車過長辛店,大家就朦朧地入睡了。

十七日午餐已畢,梅先生提出一個問題,讓大家來討論。他說:“關於《女起解》頭場的辭別獄神,我已經早就免了跪拜。只是對着供桌行一個萬福禮。現在我想把這層意思,根本推翻它。從狀子上着想,修改反二黃的唱詞和身段。”經過大家一番商討,把唱詞方面最後兩句老詞“保佑我與三郎重見一面,我重修廟宇再塑金顏”改爲“我這裡將狀子暗藏裡面,到洪洞見大人也好申冤”;身段方面唱完末句,拿出狀子看一看,再揣入胸前,表示此番起解複審,要全靠這張狀子來申冤了。並且對崇公道出了監獄就要搜查蘇三,蘇三躲開不讓他搜的一個身段,也有了很明顯的交代。

十八日的正午十二點零六分,火車進了漢口大智門車站。武漢文藝界的代表們都在站內歡迎。梅先生急忙下車跟各代表一一握手。剛走出車站,就聽到鞭炮放得震天響。一眼望過去真是人山人海,這裡面有武漢各劇種的代表如漢劇、楚劇(即花鼓戲)、越劇、河南梆子戲、曲藝和戲劇實驗學校的學生們,每人手執各色【“各色”,人民文學版、戲劇版刪。】小旗一面,還有腰鼓隊、鮮花隊……,大約有二千餘人。從車站起到人民劇院爲止,一路上布成一條人巷,中南京劇工作團團長陳鶴峰陪着梅先生在這夾道中穿行。梅先生不住地向兩旁歡迎的人微笑致謝。因爲外圍的羣衆爭先恐後,情緒十分熱烈,就衝散了我們走的這條行列,把梅先生包圍在人叢裡面。梅先生一再對他們舉手致謝,足足走了二十分鐘光景,纔到達了人民劇院。先由漢劇名演員吳天保致歡迎詞,梅先生致答謝詞。散會以後,梅劇團同人被招待在“老吟雪”飯莊午飯。這是一個本地館子,就在人民劇院隔壁。菜是做得非常之好。吃完了飯,我陪梅先生到了事先給我們預備好的住處“交際處”。

“交際處”的地點在勝利街(即舊法國領事街),也就是從前的“德明飯店”。我們是住在臨街的一間大屋子裡。進門剛坐下來,就有一位服務同志進來招待我們。他向梅先生說:“好嗎?你家。”梅先生說:“你好,這一次要給你們添麻煩了。”他說:“哪裡的話,你家。”梅先生說:“你一向在此地的嗎?”他說:“我從前在法國領事館做事,後來就到德明飯店工作。你家有十多年沒有來了,我記得一九三六年【“一九三六”,平明版初版初印誤爲“一九四七”,據平明版1955年7月第一版第二次印刷本、人民文學版、戲劇版改。】,你家在光明電影院唱戲,也住在此地,我看到過你家兩回戲。”梅先生說:“是啊!日子過得真快,一晃十幾年啦,我老了吧?”他朝梅先生過細看了一看說:“還是那個樣子。你家頭髮全是黑的,一點都不老。”說到這裡,有客進來,就把話頭打斷了。

晚飯以後,梅先生洗了一個澡,披着睡衣點着一支菸卷靜靜地躺在牀上,眼睛對着書桌上放的一盞綠色的檯燈,若有所思。一會兒他坐起來對我說:“這兒我有十四年沒有來了。我今天想談一點關於過去好幾次來表演的情形,可得先讓我想一想。”我在皮包裡取出了跟着我工作快有兩年、老不得休息的那支自來水筆,再在書桌上鋪上一張白紙,等他抽完了那半支菸卷,這纔開始說他對漢口的回憶。

第一次是在一九一九年的冬季。大舞臺經理趙子安約我來漢表演(原址是在後城馬路,早已改名中山大道,後來讓鹽業銀行收買去改建行址了)。同來的有王鳳卿、朱素雲、姜妙香、李壽山、姚玉芙……。院方爲了我們就在德國一碼頭租好一所五樓五底、半中半西的洋樓。除了鳳二爺住在一位老朋友桑鐵珊家裡之外,其餘就都住在這所洋樓裡。那時我們出碼頭演戲,下車先忙一陣照例的應酬,就是‘拜客’與‘吃飯’。這兩件事是有連帶關係的,我們拜訪了當地的朋友,他們少不得就要請我們吃一頓飯。這種拜客的手續還真得周到,稍爲疏漏一點,常常會引起無謂的誤會。我們這班藝人,平時只知道在演技上用功,外碼頭的情形,人地生疏,什麼事都摸不清。那就全靠兩位當地老朋友的指示幫忙了。這種風氣,在舊社會裡普遍流行,不獨漢口一處爲然。

那次演期是一個月,我演出的戲碼,包含着老戲、崑劇、古裝、時裝四種。比較起來也還是古裝戲最受歡迎。演了半個月,鳳二爺先回北京,換了餘叔巖接演下半個月。還是院方事先約定好的程序。叔巖來的時候,又增加了陳老夫子、王長林、李順亭幾位老前輩。李五先生已經七十幾歲,經不起長途的勞頓,在車上得了急病,下車不到幾個鐘頭就客死在漢口。

我們那次因爲角色整齊,還唱了幾回八本《雁門關》。是陳老夫子的太后,餘叔巖的四郎、朱素雲的八郎、姜妙香的楊宗保、姚玉芙的碧蓮公主、我的青蓮公主,倒也很受歡迎。我唱滿了一個月,就同朱素雲、姜妙香、姚玉芙、李壽山,應張四先生之約,到了南通。前面已經講過,叔巖單獨留在漢口,又續演了半個月纔回去的。

跟我同時的演員,叔巖應該算是一個名老生,我們倆已經合作了一個時期。不過我常唱的生旦對兒戲,差不離都跟鳳二爺唱慣的,所以叔巖的戲碼,老在倒第二,甚至於倒第三,這實在有點委屈他。我想出一個辦法,跟他研究兩出我不常唱的生旦合作戲,這一來把他的戲碼不就往後挪了嗎。我們對於藝術上的切磋琢磨,後來都感到了興趣。從這次漢口回去,另有別的戲館邀他過去參加。在叔巖的一方面說,有這樣的藝術本不是久居人下,應該獨樹一幟、另謀發展的。在我一方面說,少了叔巖認爲是一件遺憾的事。要不然我們倆再繼續多研究幾齣戲,在藝術上或者會有更多的貢獻的。

1931年,餘洪元(前排左四)與梅蘭芳(前排左三)、吳天保(前排左一)等合影

第二次是在一九三四年。章遏雲正在漢口組班,約我來表演。演出地點就是漢口大舞臺(現在的人民劇場),住的地點也就是德明飯店。那次老生是譚富英,花臉是金少山,演完了還轉到新市場(現在的民衆樂園)唱了三天。

第三次到漢口是一九三六年,演出地點是在光明電影院(現在的中南電影院)。老生是奚嘯伯。

第四次是一九三七年,又是在漢口大舞臺。老生仍舊是奚嘯伯。這一回是我到漢口的第五次了。

我第四次到漢口,漢劇名演員吳天保邀我吃飯。同席有漢劇前輩餘洪元和劉藝舟二位。席間彼此交換了些演技上的經驗。劉先生看過我的《金山寺》《斷橋》,就談到《白蛇傳》的意義。他這樣地對我說:‘這是一出含義極深的反封建的神話戲。在戲裡面法海代表着統治階級,許仙代表着小商人動搖分子,白蛇、青蛇是代表着一般被壓迫的民衆。’這種論調在十四年前的戲曲界裡是很少聽得到的。我對他的印象非常之深,飯後我們還合照了一張相片。這次舊地重遊,見到吳先生,他告訴我餘、劉兩位已經是作古了。”

接餘洪元在漢劇裡的聲望,一般人的公論,認爲相當於京劇裡的譚鑫培。劉藝舟是一位具有革命思想的戲曲工作者,他也是湖北人。

餘洪元(《扶漢圖》)[漢劇老藝人]

餘洪元飾《興漢圖》中的劉備

梅先生談到這裡,因爲今天剛下火車,不免感到疲倦。他說:“我們睡吧,明兒再講吧。”我們也就各自上牀去睡了。到漢口的第三天(二十一日),上海一部分團員也都坐了江輪趕來。當晚有一個招待各機關首長的晚會,節目是五齣戲:(1)當地演員的《伐子都》,(2)魏蓮芳、碧秋雲合演的《樊江關》,(3)劉連榮的《清風寨》,(4)王琴生、梅葆玖合演的《武家坡》,(5)梅蘭芳的《貴妃醉酒》。下午七點多鐘,來賓已經坐滿了,等到梅先生在簾內一聲“擺駕”,臺下一陣掌聲,我聽到後排坐的觀衆,都在說:“梅蘭芳馬上就要出來了!”全場的情緒頓時緊張起來,跟着臺簾啓處,楊貴妃款步登場,大家看到了這闊別已久的一位快要六十歲的老藝人,扮相還不見老,做起臥魚、銜杯等身段,還是那樣細緻到家,看不出他有吃力的樣子,確是使臺下觀衆們大爲驚奇的一件事情。於是這齣戲在進行中,掌聲始終沒有斷過。

二十二日省政府招待梅劇團全體團員過江遊覽珞珈山、黃鶴樓等名勝。四點多鐘梅先生回到交際處,稍事休息。當晚又有招待南洋籃球隊與各機關中級幹部的一個晚會,原定再演一次《醉酒》,臨時改爲《霸王別姬》。

二十三日起是人民劇院的營業戲正式開始了。梅先生的三天打泡戲,院方規定是(1)《女起解》(2)《龍鳳呈祥》、(3)《奇雙會》5【人民文學版、戲劇版無“(1)(2)(3)”編號。】。因爲購票的過分擁擠,院方要求梅先生每齣戲連演兩天,否則無法應付。梅先生當然接受這個提議,所以三天戲碼,一變而爲六天的打泡戲,在他一生的演出過程當中,這又是一個創例了。

兩天《女起解》唱完,梅先生對我說:“這齣戲我已經演了幾十年,可以算爛熟的了。這次改變了唱詞和身段,因爲唱得太熟的緣故,不能不格外地注意它。我知道我的神經上多少有點矜持緊張,恐怕顯得不很自然吧。幸而沒有出什麼錯兒。觀衆對這樣的修改,一般的反映也似乎還能夠接受的。”我們正談論着,接到兩位觀衆的來信,大意是說:“你能刪去辭別獄神,破除迷信,具見重視戲改工作,深爲同意,不過你改的第一句‘到洪洞見大人也好申冤’,‘洪洞’應該改爲‘太原’。”梅先生看完了信說:“來信說的一點都不錯。洪洞縣是蘇三出事與初審的地方,起解以後就到了太原省城,不能再用‘洪洞’了。這是我的疏忽,一時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我要感謝這兩位觀衆細心指出了我的漏洞,而且還肯來信告訴我。我應該多麼感謝他們啦!今後對戲劇改良的地方正多着呢,專靠演員一方面是不夠的,希望觀衆看了隨時提出意見。如果真能做到臺上臺下打成一片,共同推進,我相信戲改的前途,必定會有很理想的效果的。

“我從前唱的老詞,有‘遠遠望見太原省’一句,總覺得不合適。太原是省城,不是省名。當初編詞的是用了‘人辰’轍,要配合下面一句‘此一去有死無有生’,因轍害義,就硬把省城,變成省名。這種情形,在舊戲唱詞裡是常有的錯誤。後來我把它改爲‘遠遠望見太原境’,比較合理一點。想不到這次又在‘洪洞’和‘太原’上面出了毛病,可見凡事粗枝大葉,就容易出錯了。”

梅蘭芳述;許姬傳,朱家溍記。《舞臺生活四十年下》

我在漢口演出的情況

【作者:梅蘭芳】

【人民日報 1951-07-22 第3版 】

編者按:本文是梅蘭芳先生致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負責同志的一封信的摘錄。

我在漢口兩月,共演五十餘場(從四月二十三日起到六月一日止——編者)。除各機關部隊晚會而外,又爲漢口大火災義演了一場,爲優待工人表演兩場,爲魯迅號飛機義演兩場(得款一億餘),爲全市戲曲工作者觀摩演出一場,每逢星期爲招待各機關幹部加演日場,我的孩子葆玖爲朝鮮戰地歸來的重傷志願軍在陸軍醫院表演了一場。本來我準備自己演給他們看,因是日爲獻機義演時間趕不過來,故囑葆玖代演。這種表演是很有意義的。藉此叫小孩子和戰士們有一個接近的機會。葆玖演完回來告訴我,他在臺上看到這些忠勇的戰士,心裡非常感動。在漢口上演劇目,均系遵照政務院及文化部指示的方針,將一部分含有反人民的成份的戲放棄不演(如黃天霸一類的戲),有點小問題加以部份修改後演出,比較有點意義的多演幾次。“抗金兵”是經過大修改而後上演,得到了武漢市負責戲曲改革工作的同志的幫助和支持,所以演出後一般反映還不錯。我本想演完以後,個人在漢口住幾天,觀摩考察一些地方戲的發展情況,可是當我演畢優待工人的兩場以後,因身體疲勞,得了流行感冒氣管炎,嗓子啞了,接着四野政治部早就約定的三個晚會,都是唱工戲,臨時將“女起解”改旁的戲(按“女起解’我有部分的修改,將辭別獄禁一節刪去,所以要求我演這出)。在休息的時候,由一位戰士登場說明我的抱病登臺所以改戲的緣故,大家都很諒解,本定在漢口演畢到武昌演三場,招待勞動模範及戰鬥英雄,後來李先念主席聽見我病了,派人來通知取消了這三場戲。我得到這三天休息,纔可能完成獻機義演的任務。首長們這樣關心我的健康,真是使人感動。漢口市的各種地方戲,如漢劇、楚劇,以及京劇,都在積極排演配合當前任務的新戲,展開競賽,情緒非常高昂。楚劇的《太平天國》,和漢劇的《血債血還》,都非常生動而逼真,前途發展未可限量。我託湖北文聯找了一些地方戲的本子,同時也採訪了一些資料,將來帶到北京交與中國戲曲研究院保存。我原定演畢返京,現因病只得到上海療治。

[1]梅蘭芳述;許姬傳記. 舞臺生活四十年 第2集[M]. 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 1957.05.

[2]梅蘭芳述;許姬傳記. 舞臺生活四十年 第2集[M]. 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 1961.12.

[3]梅蘭芳著. 舞臺生活四十年[M]. 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 1987.01.

[4]梅紹武,屠珍等編. 梅蘭芳全集 第1卷 舞臺生活四十年[M]. 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0.12.

[5]梅蘭芳述;許姬傳,許源來,朱家溍記. 舞臺生活40年:梅蘭芳回憶錄 下 插圖珍藏本[M]. 北京:團結出版社, 2006.01.

[6]梅蘭芳著. 梅蘭芳回憶錄 上[M]. 北京:東方出版社, 2013.02.

[7]梅蘭芳著;傅謹主編. 梅蘭芳全集 第5卷[M]. 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 2016.08.

[8]梅蘭芳著. 舞臺生活四十年 上 梅蘭芳回憶錄[M]. 北京市:新星出版社, 2017.01.

[9]梅蘭芳述;許姬傳,朱家溍記. 《舞臺生活四十年 下》 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