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音間獨白

散文

我該如何安放我的指尖?如果它熱烈批判,卻無度尋索答案。如果它太過熱烈,燙傷了誰。遙遠國度的正義,是我的正義嗎?現在音響放送的泣訴,那人要的,又是誰的正義。

是誰決定誰的正義。我用誰的視角觀看、裁切,戳破了誰的家園。如果我的雙眼看了會痛,不得不伸手遮掩,再用力剝除防備。掂了鍵盤,我的手汗黏着按鈕,組織詞彙,刪去,再倒回,揀選更煽動的。我該如何安放我的熱烈,我的痛,我的疲憊。

該如何書寫,如果奧茲維辛過後,詩是野蠻。而攝影更像謊言。我備份檔案,離開錄音間,與我時差多時的那處,屠殺來不及轉播,趕不上晚間新聞。到了明天,積累淚水與怨怒,又有誰聽見。

歷史的初稿,我們潦草而小心翼翼,記下何處何地死了幾人。無人訴說的時候,只能告訴自己,這是歷史。有天人們會看,無聲看了,留在記憶裡頭。只能告訴自己,這比記憶還要強大一些,這是集體的故事,而你是說故事那人。

說故事的人,或許必須學會忍受。忍受指尖揍向空氣中的虛像,而有人還在苦難中無法安睡。忍受自己只是一個人,如此有限。卻也如此幸福,得以日日繼續說着。微波傳向島嶼另一端,甚至搭乘線纜,到了異邦。

總有人聽見吧?像隨機拋擲瓶中信。信中我甚至繪製插圖,繪製最好理解的故事版本,換了好幾種說法。我是如此用力拋擲,從指尖施力,手腕反覆練習,再到整隻右臂。

丟,丟向空中,向上,向着陰雨或藍天。故事在無重力的世界漂浮,有人點擊收看,就會即時降落。我吹皺湖水,擴散苦難,糅合論述,嘴裡吐出別人開的花。拼貼嫁接,最終碎成花瓣也無妨。

可拋擲過後我常感覺孤獨。我不能卻無法大吼,因爲那不是最好的表達方式。我用力寫了又劃,說了又剪。我常感覺自己像輿圖室的愛好者,撫觸地球儀上山脈如海浪。撫弄地表,高速旋轉,一度迷失空中。以爲這就是世界。

擡頭望向新聞室牆上的電子鐘,我在座位上,纔剛認識一處的苦難,就急着訴說。我努力說好,但有太多故事,只是巨象的局部。如果我得以伸手,卻永遠眼盲,麥克風收錄低鳴,我只能猜測我見過的形狀。

更多時候,我用雙腳踏過前人的腳印,反覆翻找辭典中,微小印刷的複雜片語。能指與所指相生相剋,我該相信哪個?崇拜巴別,崇拜菸草,與所有即將逸散失焦的事物。

崇拜死後但不崇拜死亡。我討厭血,急着求生的時候,偶爾因爲佳餚咬傷自己,像愚人一樣貪婪。我討厭鐵質含在嘴裡,吃起來像咬過鎖鏈。但血跡揮灑的時候,現實就地加冕成舞臺。夠痛的練習,或犧牲獻祭,夠獵奇才夠勾出好奇。

開場得先有爆炸的聲響,還有槍擊。有人告訴我,故事的開場適合這些,必須是這些。我便像天天過年,蒐集街角的催淚彈殼。我着迷於劈哩啪啦的聲響,念出故事的時候,輪流讓那些人們上場獨白。

我反省一切究竟合理與否,緊接着,又是新的一天。沒有任何時刻比此刻更加重要,時間曾經流過,你的故事棄你而去。日日夜夜這樣過下去。

你曾經立定跳遠,也就那麼遠。從這裡到那裡,你必須跑,一步一步。然後去數,去指認陌生的語言,猜測這還要多久。

再說一次,又一次,直到正確。聽了又聽,卻不見得是百分之百的意念。佚失的非語言,存活的錯別字。動用這些猜測,再說一次故事的因果。

告訴我,告訴我這場苦難的完結,我該走向哪個出口。我急於觀看新的論述,聽人解釋世界。並且讓人聽我解釋世界。儘管邊說邊疑惑着。

有更大的邪惡與良善嗎?在地底,還是肉眼感知不了的光波。是誰促成這些,如果有神,或沒有神。網狀的次元包庇了誰。不讓我平躺,不讓我做出完全虛構的顛倒夢想。虛構接近純潔,難以抵達。我是水彩筆沾了過後,不可逆的髒水。

學會了質疑,會不會忘記信任?我向鏡子提問,而它不一定回答我。我想看着自己,凝視自己時候的眼神,卻只能看見自己的眼睛。我用食指試圖碰觸我自己,鏡子裡的那人卻也伸手,指向我,卻摸不着我。

薄薄的玻璃片隔開真僞,不說哪邊是哪邊。我是真的嗎?我又是真的嗎?脣語相同,透明的字由左到右、由右到左,飄散時頻率漸弱,像符號上寫的一樣。要我安靜,我便安靜下來。

靜下來,怒火中燒,焚燬燃料核心,化成輻射穿越軀體。靈魂突變,變得乖戾。柔韌而銳利,複雜且無趣。生命是電波,也是粒子,顫抖的速率怎樣纔是健康安好?如果我不說,還會不會有人說呢。

世界的波段就這麼長了,你得用力喚醒聽不見的人們。你得大力拍肩,疾速呼叫,叫我的名字,叫你的名字。從指尖,按鈕,油墨噴頭,再到舌尖,試着一氣呵成,審查合宜的說法。合宜的語氣與口音,合宜無害。

假以華麗虛空的語言,假以聲東擊西的影像,還有無名未知的樂音。我讀出我的名字,數千數萬回,還是不免緊張。落款,在痛苦的城邦,在陌生草原。我全身像詩人一樣發熱,想告訴你,該是這樣的,卻只能隱晦。(本文摘自《還不是我的時代》一書,有鹿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