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狐狸》,一部少兒不宜的兒童教育片
繼《周處除三害》之後,最近又有一部臺灣電影在內地引起了討論——《老狐狸》。
謎底就在謎面上,看看海報就知道,這是一個男孩在兩個男人的影子下成長的故事。
《老狐狸》在第60屆金馬獎上入圍七項提名,併成功摘走了包括“最佳導演”在內的其中四項,可以說全面碾壓了同樣在本屆金馬獎獲得七項提名的《周處除三害》。
《周處除三害》最後只拿到了“最佳原創動作設計”。
圖片來自:豆瓣
作爲一部從兒童視角展開的劇情片,沒有爆頭,沒有裸露,沒有拳拳到肉,但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老狐狸》的尺度比《周處除三害》更大。
《周處除三害》呈現的是人間暴戾掀桌子,《老狐狸》扒開的則是桌面下殘忍的社會規律。尤其是這一切的接受載體,是一個正在成長的孩子。
主角廖界在第二次見到老狐狸時,老狐狸在勞斯萊斯里給他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我們知道這不是故事,廖界也知道。下車前他就說了一個字——“懂”。
所以說,《老狐狸》其實是一部兒童教育片,而且它十分少兒不宜。
這並不矛盾,時代裡的很多人,其實也從未長大。
窮爸爸富爸爸,男孩殘酷成長物語
《老狐狸》的故事背景掛靠在1989年的臺灣省,全民皆股的大時代即將迎來分水嶺。
1990年,臺灣省股市從12682點一路崩盤,在8個月內跌掉了10000餘點,僅剩零頭。
而在此之前的兩年時間,股市從2000點一路狂飆破萬來到了這個最高點,瘋狂年代。
十一歲廖界的世界,跟那個時代一樣,變化劇烈。
故事從90年代普通又蘊含着期望的日常生活所展開,廖界和父親廖泰來相依爲命,倆人最大的奔頭是買一間自己的房子,開個陽光下面的理髮店,實現母親生前的夢想。
廖爸爸在餐廳打工,廖界在上小學,攢錢,計算,爸爸說還要等三年,日子對於廖家父子來說是一道簡單的減法。
在他們樓下開牛肉麪的爺爺也是如此,辛苦了一輩子想買個房子,在人生最後一程勻速降落。
然而,時代的浪潮是永恆的非線性敘事,股票波動開始打亂普通人的計劃。
在叔叔的婚宴上喝多後,廖爸爸告訴廖界,叔叔股票賺了錢,要借給他們房子的頭期款,兩個人在公廁裡宣佈他們要有家了。
牛肉麪爺爺像彼時在臺灣股市開戶的500萬個家庭一樣,在過熱的樂觀中決定加速行駛。
股票漲了,房價也漲了,連牛肉麪都漲了,很多東西忽然變很貴,很多人突然間變得很有錢。
當然,有人笑,有人哭,有人死,有人輸,社會的運轉規則是超出廖家父子理解的複雜運算。
身邊的朋友投機不成妻離子散,牛肉麪爺爺一根繩魂歸西天,對於廖界和爸爸來說,就是他們買不成房子了,再等三年,三年之後又三年。
買房子的執念推動着故事繼續走,在所有人的命運之間穿針引線,也推動着廖界遭遇另一個人,手裡握着大半個社區的房東謝老闆,人稱——“老狐狸”。
從這裡開始,故事的結構有些像那本古早理財書籍《富爸爸 窮爸爸》,或者1993年的美國片《布朗克斯的故事》,一個男孩在兩個“父親”投射的兩種截然不同的價值觀下襬蕩成長。
廖泰來,廖界的生理學父親,一個好人。
不吸菸,更不會把別人的手砍進火鍋裡。
會吹薩克斯風,會給廖界做衣服,會爲了妻子的遺志練習剪髮型,熱愛生活,踏實勤儉。
善良並且細心,丟掉刀片會認真包起來,以免有人翻垃圾桶被割傷,會送流浪漢燒麥。
在乎別人的感受,極富同理心,即使生了兒子也會因察覺到電梯裡有人傷心而噤聲。
這也爲後來廖界與老狐狸的結緣埋下了命運伏筆,廖界生日那天身後的老狐狸剛剛失去了母親,死因是在撿垃圾時割破了手指。
當然,廖界爸爸也有一些小市民無傷大雅的狡黠,比如讓水龍頭一滴滴流下來水錶不會走,比如在洗澡後馬上關掉瓦斯,這是他善良的組成部分。
老狐狸,廖界的命理學父親,一個壞人。
標準的西服三件套加上巴拿馬帽,穿得像臺灣日治時期的士紳,有一車庫不重樣的豪車,但總是以狡猾的面目示人,兇狠、多疑、冷血,在房客還在辦喪事時咒罵牛肉麪爺爺死在自己房子裡。
他向廖界傳授他的成功學心得,社會的終極規律就是不平等。世界不會變,我們只能換位置。
在廖界祈求他把房子賣給廖爸爸時,老狐狸轉而教給他斷絕同情的方法,統共分三步:閉上眼睛——喝冰開水——默唸“幹我屁事”。
爲了讓廖界明白什麼是“不知道輸給知道”,老狐狸可以對着一個孩子戲謔地講出霸凌廖界那個同學的母親,在倉庫出賣身體的事,300塊和閉路電視。
開敞篷車載着廖界緩慢駛過那羣霸凌他的同學,然後心滿意足地聽廖界講出那句:“我想和你一樣”。
兩種完全對立的父權意識形態,爭奪撕扯着一個孩子的心智,這是屬於廖界的殘酷成長物語。
廖爸爸告誡廖界離老狐狸遠一點,他害得別人家破人亡,而廖界催促着爸爸去買樓下那間凶宅,在講出那句“幹我們屁事”的時候,一個耳光忽至。
而老狐狸則對廖界說,多年前那次電梯偶遇,他看背影就知道廖界爸爸和自己媽媽是同一類人——在乎別人感受的人=失敗的人。
至於廖界,你就是我,老狐狸說。
時代最自卑時,人人都想做老狐狸
觀衆都說,《老狐狸》在這兩年衆多的華語電影中,是一部相當有質感的片子。
質感這東西從哪兒來呢?除了考究的服道化,這片子還有一些有趣的音畫細節。
在《老狐狸》中,聲音總是比畫面先行。在下一個戲劇衝突到來之前,聲音總是先於影像闖入當前的場景,來自不同時空的聲音連接了情節。
老狐狸的女秘書林珍珍來收租,在樓下數牛肉麪的租金時,廖爸爸的薩克斯風就流淌在街道上,林秘書聽着音樂聲仰頭一笑,對廖爸爸的好感已不用言明。
廖爸爸還有一位女同學(不叫麥娜絲),當他與這位初戀相遇在工作的餐廳,一聲廖泰來把他們叫回了多年前畢業季那個約定過的海邊。
廖爸爸那時計算等待重逢的時間也是1095天,三年,就像他與廖界最終沒能按預期買下房子,遺憾就是廖爸爸回家吹起的《望春風》。
這也帶出了本片唯二重要的兩位女性角色。
她們都是在時代中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人。
最爲明顯的一處,是那段宣告股市崩盤的電視新聞播報,盤旋在每個即將迎來暴風驟雨的家中。
或許是隱喻,時代的劇烈變動對於這些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普通人,往往像是同一時空的背景音,不知道輸給知道,他們總是後知後覺。
作爲極少數似乎可以主宰自己的人,老狐狸的命運之聲是車裡的那張CD《一隻鳥仔哮啾啾》。
改編自臺灣省日據時期的嘉南民謠,歌詞大意是鳥兒無助地悲泣着家園被人毀壞,無枝可依。
1997年臺灣拍過一部同名電影,堪稱寶島版《活着》,底層互害,現實冰冷,意外接踵而至,結局兩手空空,更能表達這種處境。
《一隻鳥仔哮啾啾》
“嘿~嘿”的蒼涼嗓音響起,老狐狸就會回到困窘的童年,他講着日語一家一家地祈求別人給母親一間容身之地,沒有迴應,無人在意。
長大之後,老狐狸站在了對面,穿成了他們的樣子,對祈求他把房子賣給爸爸的廖界說,每個人都只能幫助自己,老狐狸與廖界在此刻完成了命運的互文。
世界果然沒變,老狐狸果然換了位置。
不同於聲音,本片對於畫面的處理,經常營造一種平行關係。
單面鏡與鏡子的意象反覆出現,廖爸爸在餐廳第一次偶遇初戀女同學,他會用冷水洗臉照鏡子,確定自己是誰,重新找回位置,再次回到禮貌、善良與剋制。
老狐狸在車上崩潰,望向副駕駛的廖界,車窗如鏡映出了他自己,勾連起並不認可他,參加慈善醫療隊喪命的兒子,撿垃圾割破手指去世的母親,一切推着他成爲老狐狸的痛苦回憶。
窮爸爸照鏡子,富爸爸照鏡子,女秘書也照鏡子,每個人在鏡子中看到的,都是自己。
只有廖界不照鏡子,廖界本身就是鏡子,他在廖爸爸與老狐狸之間找到了全新的出路。
他能一邊在車裡喝冰水,把那句“幹我屁事”還給老狐狸,一邊重新像廖爸爸一樣跑去關瓦斯,擰開龍頭的水滴。
他會用老狐狸告訴他閉路電視的事威脅霸凌的同學,一邊又保留了一個母親在孩子面前的尊嚴,得到了那句謝謝。
在最後,中年的廖界身上彷彿同時擁有了廖爸爸和老狐狸的特質,善良、成功、遊刃有餘。
一邊包好丟掉的刀片,一邊在回答一個看似善意又像算計的敏感問題時仰頭喝進一杯冰水。
“真是老狐狸。”
然而,這其實是整個故事中我覺得最不真實的地方,廖界的完美結局此刻倒真像是一個童話了。
“現在不是從前了,兔子比狐狸狡猾了。”
在電影之外,我們其實都非常地清楚,這樣家庭出來的孩子,往往會擁有一個什麼樣的明天。
無論是90年代,千禧年後,2008還是2024,無論是在寶島還是我們熟知的某地,常看常新。
水龍頭慢慢滴水錶纔不會跑,洗澡之後要跑去關瓦斯,其實根本沒差,蠢死了。
在看似充滿選擇的時代,窮人們除了攢錢,就是梭哈,其實根本沒差,蠢死了。
老狐狸告訴廖界,不知道輸給知道,不平等是地圖,在乎別人感受的人是失敗的人,要跟強者混,要斷絕同情。
現在打開手機,有人告訴我們,信息差,選擇大於努力,萬惡的原生家庭,社會達爾文,上岸第一劍先斬意中人。
在一個劇烈變動的時代,到底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註定是擺在普通人面前的永恆追問。
時代最自卑時,人人都想做老狐狸。
不過大多數人能做到的,也只是在關掉電影,讀完這篇文章後,自顧自地說一句——
“幹我屁事。”
設計/視覺Ela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