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我拒絕了前夫的求複合，最後留下兩封遺書。
原創插圖：喵喵夏，講述：莫莫，女
01
從小到大，一直覺得媽媽是一個非常鈍感的人。
也是一個心大到幾乎缺心眼地步的人。
有時覺得很好，有時又覺得很糟。
我是個單親女孩。
兩歲半那一年，我爸有外遇了。
爲了愛情，他第一時間跟我媽提出了離婚。
我媽不同意。
她求我爸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離。
我爸離意堅決。
於是，她去求我爺爺奶奶，他們也是一句話：“我們管不了。”
我媽繼續哭着懇求奶奶：“孩子還這麼小，您也是當媽的，你就幫我好好跟她爸爸說說情，哪怕等孩子上小學了，再離也行。”
奶奶反過來遊說我媽：“既然他心不在你們娘倆身上了，你就成全他吧。”
02
這卑微的懇求，持續了大概半年。
最終，我媽連我爸和爺爺奶奶的面都見不到了，人家都躲着她。
沒辦法，我媽只好同意離婚。
而且，在財產分割上，她沒有多要半分。
明明被背叛和傷害的是她，但關於補償，她隻字沒提。
這樣的和平分手，很出乎爺爺奶奶和爸爸的意料。
03
從此，媽媽帶着我生活。
爸爸帶着那個女人遠赴日本。
鑑於我媽寬容地給他自由，他每月的撫養費給得非常及時。
打我記事起，每個月我爸撫養費到賬時，我媽都會給我看。
後來，再大一點，從別人那裡知道他們離婚的原委後，媽媽再告知我爸爸給了撫養費時，我就有點牴觸：“不用給我看，給了就行。”
但這不影響她每月準時準點地跟我報賬。
有一次，我煩了：“以後別給我看，你知道了就行。”
結果她居然替我爸說話：“他每月都給得很及時，生日也從來沒忘記。有很多人，都是要催纔給的，甚至有催了也不給，鬧到法庭上去的。”
我只能說，凡事跟壞的比，這樣的媽媽要麼是心態好，要麼就是把錢看得很重。
04
爸媽離婚後，爺爺奶奶與我們同城，每年會來看我兩三次。
我其實不想見他們。
但我媽很堅持。
在爺爺奶奶想見我時，把我送到他們家，晚上再來接我。
她跟爺爺奶奶說話禮貌而關心，身體如何，有沒有需要幫忙的……
尤其是我後來知道當初爺爺奶奶根本沒有爲我們娘倆考慮，勸解我爸時，再看我媽對爺爺奶奶的態度，我會覺得她的這份禮貌很沒有自尊。
05
後來，爺爺病重及去世，我媽都帶着我去看望和送行過。
當時我爸因爲簽證原因回不了國，奶奶整個人都處於崩潰狀態，爺爺的整個葬禮都是她幫忙操持的。
爺爺入土爲安，我媽帶着我去醫院看望奶奶。
奶奶哭着跟我媽說謝謝，說自己對不起她。
但我媽跟她說：“莫莫還小，我是替她做這些的。她畢竟是你們老張家的孩子，應該的。”
事實上，我不止一次想跟我媽說，我並不想做老張家的孩子，也不想跟他們來往。
但，我又不忍心傷她。
那時候，我隱隱覺得，我媽之所以對我爸、爺爺奶奶保持這樣的得體，或許在她心裡，還希望自己回到那個家。
對此，我內心深深不解。
一個那樣傷害過她的人和家庭，她爲什麼就不能放下呢？
06
但這些話，我都深深地放在心裡。
因爲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一個單親媽媽獨自帶大一個孩子有多難。
爲了給我樹立榜樣，媽媽邊上班，邊考註冊會計師。
那時候，我學到多晚，她就學到多晚。
在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爲了讓我接受更好的資源，她咬牙換了學區房，從此，每月背上上萬元的房貸。
但她從不跟我說她有什麼壓力，只是每次都會跟我報喜，她又代賬了哪個公司，誰誰誰又幫她介紹了什麼新的業務，她把她的銀行流水給我看，跟我說：“看看，你媽還行吧，每月有好幾筆收入。想學啥，需要啥，千萬別給媽媽省錢。”
爲我花錢，她從不吝嗇。
但爲她自己花錢，她表現出一個註冊會計師深入骨髓的精打細算。
客戶送她的一隻口紅，她可以用三年。
她每年寒暑假都會帶我出去玩一週，國內國外。
每次在外面玩，她都會左三層右三層地給我塗抹防曬。
但她自己呢，素面朝天地出門，我敦促她防曬，她就說：“媽媽這個年紀要開始補鈣了，太陽就是最好的鈣片，還免費的，我可不能錯過。”
其實，她哪裡是要補鈣，她就是捨不得。
07
別人家的媽媽爲孩子的學習雞飛狗跳。
我媽媽呢，每次不管我考得好不好，無論拿什麼成績，她都開心。
我問過她：“你咋心那麼大，對我的成績那麼無所謂？”
我媽嘿嘿一笑：“媽媽上學的時候比你成績差遠了，所以，你比媽媽強，大概率是繼承了你爸的智商，從這一點來說，我已經贏了。而且，我早就看透了，這人啊，什麼時候努力都來得及，就像我，雖然大專畢業，可是，就爲了這個學區房，生生把注會給考下來了。所以，想努力，啥時候都來得及，你開心就好。”
08
做她的女兒，我很開心。
她是那種越辛苦，壓力越大，笑得越大聲的女人。
就像夜行者，放聲歌唱給自己壯膽一樣。
包括後來姥姥姥爺先後去世，她都是一邊哭腫了眼睛，一邊大口喝水，大口吃飯，反過來寬慰我：“媽媽就是想哭就哭，哭了纔不會生病。放心，媽沒事的。”
有她在，我進一步，她爲我欣喜。
我退一步，她就穩穩地託底，告訴我沒關係，做人要長期主義。
她一邊上班，一邊兼職，將老師、家長、朋友的關係打點得通順自如。
所以，我沒有什麼單親的陰影，就覺得不管自己是好是壞，都被她穩隱地愛着。
倒是偶爾，聽到身邊同學吐槽自己的爸爸媽媽、原生家庭時，我心裡會暗自慶幸，我沒有這方面的煩惱，我和媽媽組成的家，很歡樂祥和。
像所有的單親孩子一樣，我也跟媽媽講過：“如果遇到合適的人，我不介意你再婚。”
我媽也跟我實話實說：“有追求媽媽的，但，真心看不上。放心吧，如果遇到合適的，我也不放過。”
但，從我懂事，一直到現在，我馬上就上大學了，她還是單身。
09
我依然懷疑她沒有放下我爸。
這麼多年，我爸雖然人沒回來過幾次，但每月27號他把撫養費打到賬戶上時，我媽都會給我看，並說上一句：“你爸給你打錢了。”
這難道不是他應該做的嗎？
但我沒問，只是看一眼，表示我知道了。
包括好幾次我奶奶生病，她並沒有通知我媽，但她得知後，還是帶我去醫院看望，每次都買一些她平時根本捨不得買的很貴的水果，再給一些錢。
後來，奶奶遠嫁貴州，我媽每隔一段時間就給她買一些本地的特產寄過去。
大概是我高一時的暑假，奶奶生病，我媽還特意帶我去貴州玩，順便去看望了奶奶。
照顧了兩天，臨走時還塞給奶奶兩千塊錢。
兩千塊錢，對於節儉的媽媽來說，不是個小數目。
但她很捨得。
那一次，我終於沒忍住。
我問她：“爲啥對奶奶這麼好？”
她說了一句：“她也算是遠嫁，你爸又在日本，如果家人不重視她，覺得沒有人關心在乎她，她是會被欺負的。”
“可她當初是怎麼對你的！”我還是忍不住替媽媽委屈。
“但她對你很好。只要她和他們對你好，我可以原諒一切。”
媽媽的話，成功地惹出了我的眼淚。
10
事實上，奶奶和爸爸對我真正變得特別好，是在我上高中以後。
彼時，我考入全市最好的那所重高，並且進入強基班，用老師的話說：“這個班的孩子，已經有一隻腳踏進了985的門檻。”
打那兒之後，我爸每月多給了500元的撫養費，跟我通話的次數明顯增加。
奶奶也是，時不時地給我打錢，寄吃的，誇我給老張家爭氣。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份變化裡的功利，我是感受得到的。
我跟媽媽吐槽，她就糾正我：“你的價值決定着這個世界對你的態度。所以，你只管變好就是，別想那麼多。無論如何，他們也是這個世界上，真心替你開心和祝福的人。這樣的人，不嫌多。”
你看，我媽永遠替他們說話。
我隱隱覺得，我爸這些年最終也沒跟小三走到一起，那麼最終，他和我媽很可能破鏡重圓。
我那時覺得，圓就圓吧，儘管對媽媽不公平，但只要她開心就好。
11
我高二那年，我爸回來了。
他身體不好，已經不適應日本高強度的工作節奏。
於是，在老家的日企找了一份工作。
我爸那邊張羅着回國時，奶奶來我們家找了個前戰。
她是來勸和的。
我爸未娶，我媽未嫁，我已經長大，一家人從此整整齊齊的，這在奶奶看來，簡直完美至極，理應水到渠成。
我也是這麼以爲的。
可是，我媽拒絕了。
而且非常堅決：“不可能，這輩子都不可能。以後，誰再提這事，我跟誰翻臉。”
我媽說這話時的語氣，真的很嚇人。
平凡的幾個字，每個字似乎都透着寒光。
臉色也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我從來沒見過她這個樣子。
奶奶也知難而退了。
後來，奶奶還託別人當說客，我媽根本沒給他們說話的機會。
奶奶甚至還讓我再試探一下我媽的態度，我直接回絕了她：“我不敢。”
12
但我心裡存疑：既然媽媽根本不想跟我爸復婚，這些年，爲何對奶奶如同家人，跟我爸也是一團和氣。
我不敢問我媽。
只能去問她最好的閨蜜李姨。
李姨說：“很簡單，她不想讓你的心裡有任何的恨意，尤其是對家人的。否則，以她的性格，從離婚那一刻起，就會與他們老死不相往來。”
我懂了。
但我後來才發現，事實不僅如此。
13
今年高考，我如願考進上海那所自己最心儀的學校。
錄取通知書下來的那天，我媽秒病。
這是自我出生18年來，她病得最重的一次。
低燒不退、血壓低到40—75，頭疼到眼睛都睜不開……
入院從頭查到腳，並沒查出什麼病症。
可是，媽媽肉眼可見的消瘦，前所未有的虛弱。
我害怕極了，寸步不離地守着她。
那一刻，才明白，媽媽就是我的全世界。
14
有一天，我出去給媽媽買飯。
回來時，發現她在紙上寫着什麼。
看到我，她默默收起紙和筆，壓在枕頭下面。
第二天，護士推她去做檢查時，我翻看了她的秘密。
那是兩封遺書，其中一封寫給奶奶和我爸的。
“阿姨、張寒（我爸的名字），冒昧打擾，十分抱歉。身體受限，只能託孤。我走後，你們就是莫莫在這個世界上，僅存的親人。這些年，我已經爲她存了一些嫁妝，不需要你們在經濟上對她額外付出。我只請求你們，多給她一些關懷陪伴，讓她做一個有底氣、有家人的女孩子，這樣，將來她無論是戀愛還是結婚，都不會被欺負，遇到不公平時，也敢於抗爭……因爲，她有家人，她永遠是你們張家的孩子。謝謝，萬分感激，我在天堂裡，也會祝福你們健康平安順遂！”
而另外一封，是寫給我的，上面詳細交代着家裡的財務狀況，房產證在哪，銀行卡的密碼，幾份保險……
她說：“我親愛的女兒，這些財產，不到非不得已，不要動，它們是你的安全底線。錢，要你自己去賺，人生的底氣，也要你自己靠努力慢慢去累積。儘管媽媽一個人把你帶得很好，但我依然希望，你會遇到一個真正愛你的人，一個有責任心的男人。這個世界，父母怎樣愛孩子都不爲過，但，能夠與一個毫無血緣的人相知相愛相守一生，需要運氣，更需要智慧，和一些信仰。在這方面，媽媽不夠幸運，希望你有，媽媽即便是在墳墓裡，也會繼續爲你祈禱。當然，如果不幸遇到一個渣男，也沒關係，永遠記得及時止損。你看，媽媽一個人，不也過得很好，你比媽媽強一百倍，我想，你會將人生任何的遭遇變成最好的安排，我堅信。”
“我知道，關於媽媽和奶奶、爸爸的關係，你一直不理解。無他，他們對不起媽媽是真的，但他們與你的血脈親情也是真的，是無法更改的。人生最緊要的關口，是需要親人的。媽媽最不希望的，就是我走後，你覺得自己身後空無一人。好好和奶奶、爸爸相處，親人一場，有今生沒來世，與原生家庭的和解不是懦弱，而是不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媽媽不是要你以德報怨，媽媽希望你因爲接納而變得自洽開懷，你是快樂的平和的，就是媽媽最大的幸福與成就。”
“莫莫，我最愛的莫莫啊，光是在心裡叫一叫名字，就覺得幸福得要命。媽媽要跟你說得太多了，感覺羅嗦成一本書都裝不下。可是，說得再多，人生也要你自己來過。所以，媽媽不祝你一帆風順，媽媽就希望你把樂觀堅強、隨遇而安這八個字，一直隨身攜帶着，有了它們，你任何時候都是從容的，無所畏懼的……”
手握那兩封遺書，我哭坐在地上。
無論何時何地、何種狀況，媽媽心裡裝的，只有我。
我也是在那一刻理解，這些年，她明明心裡不願意和我爸、奶奶往來，卻依然與他們保持友好的原因。
她希望這個世界上，多一個人愛我。
她希望被愛的我，可以精神富足地過好這一生。
15
後來，周身查遍也沒有確診的媽媽，最終在心理科的會診中，查出中度抑鬱。
服藥後，她的狀況日益好轉。
用她自己的話說：“幸福來得太突然，所以沒招架住。這些年承受的壓力都爆發了，所以，病是好事，這下都揮發出去了。”
出院後，我們母女聊天時，我告訴媽媽：“你寫給遺書，我看到了。”
我媽笑了。
她跟我說：“這樣的遺書，還有好多。”
媽媽曾經大病過幾次，每一次，她都會寫好類似的遺書，進行託孤，用她的話說：“就連重感冒時，都會想到如果自己死了，孩子怎麼辦？你看，當媽的人，就是這麼貪生怕死。”
她是笑着說的，我卻是哭着聽的。
我對她說：“我知道他們傷你很深，你不必爲了我，這麼委曲求全的。”
我媽說：“沒什麼可委屈的，也是他們逼着我，成爲了一個自立自強的女人。而且，一想到哪天自己如果真的不在了，他們就是這個世界上，你唯一的血脈親人，他們肯定比外人要對你好，我就覺得那些傷害，不足掛齒。我就一個標準，誰對我女兒好，我就對誰好。”
16
因爲神不能無所不在，所以創造了母親。
我終於明白，母性即神性。
我也終於知道，在眼睛看不見的地方，我被媽媽怎樣百轉千回、視死如歸地愛過。
我是幸運的、幸福的，富有的。
謹以此文，獻給我的媽媽。
往後餘生，我會好好努力，繼續做你的驕傲，漸漸成爲你的靠山，給你不限量的安全感！
未來已來，媽媽，請你狠狠地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