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公去了外地縣城,和體制內二代一比就輸了

“考公考編熱”仍在繼續。

2024年,國考人數再創歷史新高,300餘萬名通過資格審查的考生共同競爭3.96萬個崗位。爲了一個穩定、體面的工作機會,報考大軍中,不少考生爲了更好“上岸”,選擇了異地小城市乃至鄉鎮編制。

這條看似穩妥的道路,並不總是如人們所期望的那樣順利。從大城市來到異地的縣城、鄉鎮後,年輕的基層公職人員們纔看見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落差。如果說基層的工作生活條件是能夠習慣的不便,那麼作爲“外地人”,在小城的熟人社會裡面臨的微妙壓力,則是許多人難以越過的藩籬。

許多考生上岸後,以過來人的心態在網上發帖,“考編不異地,異地不鄉鎮”。如果有一次機會,可以重新回到考編前,他們可能不會再“爲了上岸而上岸”,但依然不敢離開體制這座圍城。

上岸後,並不輕鬆

“那時候,周圍的同學、好朋友突然都在考公務員。”

幾年前畢業後,藝術類專業的咚咚在一線城市的傳媒公司裡過着每天熬夜加班的生活。漸漸地,她吃不消這種生活節奏,想換一個相對輕鬆的工作。考慮到公務員身份帶來的穩定保障,拼了一年,咚咚選擇辭職回到老家,開始一邊工作、一邊備考。

疫情期間,她考上了同省內地縣城的文職崗。那時的她沒有想到,過了一年多,元旦假期即將結束時,自己會坐在家鄉車站的肯德基裡,望着返崗的動車被取消的消息,對着手機寫下工作以來的無奈與委屈。她在帖子標題裡勸告大家:“千萬不要考異地公務員。”

最初報考這個崗位時,咚咚並沒有想到自己會後悔。那時她已經備考了快2年,經歷了七八場考試,對“上岸”的焦慮與日劇增。

她本打算留在經濟發達的老家,但競爭實在太過激烈。專業對口的崗位全省也只有三到四個,“三不限”崗位更是一崗難求。

考到後來,她的心情從期待上岸後的生活,慢慢變成了煩躁。付出的時間與精力成爲聽不見回聲的沉沒成本,備考期間,她的主要精力並沒有放在工作上,如果這時候放棄,回到以前的行業,已經沒有競爭力了。

她被架在了這座獨木橋上,“不管是什麼崗,只要考上就行”的想法蓋過了一切。公考培訓機構的老師也勸她,“先就業,再擇業”。

“都在同省,回家不麻煩;先考上,未來的事情未來再說。”這樣安慰着自己,咚咚放棄了留在老家的想法,報了外地縣城的專業對口崗位,終於上岸。

公考機構更關心的是有多少學員順利進入公務員系統,而不是他們和崗位的適配度 / 圖蟲創意

選擇競爭更小的崗位,的確更容易嚐到上岸的喜悅。但對於小新來說,這份喜悅在她真正投入工作的第一天就已經消散了。

在考到這個西南鄉鎮事業編以前,小新也經歷了一年的備考,同樣是在報考省會家鄉的三不限崗位時受挫,才退而求其次。考上的時候,她很知足:那兩年就業環境不好,能有份工作已經很不錯了。

許多像咚咚一樣的“過來人”都會勸告公考考生,報考異地鄉鎮崗位時要慎重,小新也聽說過。但那時候,她相信自己“能適應”。坐了五六個小時的車、翻山越嶺來到鎮上時,即使看到了當地遠不如家鄉的經濟條件,小新依舊懷着期待。

習慣了大城市生活的年輕人,到鄉鎮工作後需要一段適應期 / 圖蟲創意

但入職那天下午,工作就給她“上了一課”。

上頭通知,鎮上要迎接衛生檢查,小新和其他同事一起被指派去撿垃圾,順着大河,彎腰蹚水撿了一下午。她這才知道,在鄉鎮體制內,只要遇到大檢查,只要領導發一句“五點集合,去掃街”,不管你是什麼崗位,都要立刻放下手頭的工作,跑去掃垃圾。

其中一些工作,甚至讓小新覺得“有些無理”。某次迎檢前夕,單位決定重新刷牆,但未乾的刷漆滴到地上,形成了很多白點,又破壞了地板的美觀。小新接到的任務是,用鏟子一點點把這些白點剷掉。那天,他們幹到了凌晨三四點。

這種突然的工作時常會有,因爲無論是省裡的、市裡的、還是縣裡的檢查,最終都會指派到鄉鎮;日常工作也繁重而瑣碎,有時候要給鄉里羣衆開會,小新凌晨四五點就要趕到現場,避免耽誤農戶種地。

工作一層層壓下來,讓小新動了離開鄉鎮的念頭。時間久了,鎮上單調的日常也讓她懷念起在省會舒適的生活。事業編制內人員可以繼續向上考公務員,休息時,小新又開始做題,決心用這種方式考回去。

關係網外的人

尚尚比小新晚一年入職,也在和家鄉同省異市的鄉鎮工作。參加選調考試前,尚尚覺得,她不是不能接受異地。但每個地方的情況都不一樣,真正進來前,她並不瞭解這裡的工作情況和風格。

“我沒想到,我們沒有周末。”週末,尚尚的單位默認要上班,節假日則是輪崗值休,想休息,必須和鎮長請假;最近,單位還開始統計請假天數,據說會影響評級。

尚尚發現,被這樣的規定限制得更多的,是像她這樣的“外地人”。比如,客觀來說,本地人想參加個婚禮,午休就可以去,只有外地人需要請假;再比如,尚尚在心裡對比過,同樣是新人,外地人要做的工作要更多、更麻煩,也更難有休息時間。

她剛上班兩個月,領導就把她抽調到了疫情防控最忙的崗位上。12月那段時間,她工作壓力極大,八點前就要到崗,沒有午休,晚上最早十點多才能下班,最晚要加班到凌晨四點半。其實,另一位和她同期入職的本地新人對這個地方更瞭解,但領導偏偏選了尚尚。

同樣請病假,本地同事可以在家休息一個月,而尚尚摔傷後,卻在醫院收到領導的語音:你不是腳受傷了嗎?這個工作用不到腳。

入職久了,尚尚發現,本地的年輕同事,基本都是“體二代”——他們的父母也在體制內。鎮上圈子不大,領導會因此多照顧他們一些。有些本地同事公考分數足夠去市裡,也寧願留在小鎮上,因爲這裡的工作環境更輕鬆。

備考時,尚尚一度因錯太多崩潰,最後再找膠帶把書粘回去。那時,她想得更多的是如何上岸

其實尚尚家離這裡不算太遠,兩個多小時的車程,但當地人對本地外地的區分,就以這個鎮的邊界爲分界線。

再說,這個距離也足以讓她聽不懂這裡的方言,交不到本地的朋友。同齡的本地同事之間,大多都是同學,或者家裡互相認識。早在她來這裡工作之前,他們就形成了一張堅固複雜的人際關係網。

與之相對的,則是尚尚和家人朋友的聯繫越來越少。姑姑生病了,她沒法去看望;朋友的孩子出生半年了,她沒見過一次。

鄉鎮裡有人情味,但不是她的。在這裡,漂泊感時刻存在。

尚尚自己去吃烤肉,沒人分享,打包的比在店裡吃的還多

“如果在那邊沒人陪你玩的話,你一個人會更難過。”小新覺得,支撐自己工作的一大動力是在單位裡交到的幾個年齡相仿的朋友。休假的時候,四個人開兩小時的車進城轉轉、改善一下伙食,能緩解很多壓力。

但咚咚沒有這麼幸運。她的同事大部分都是本地人,在辦公室裡用當地方言聊天,她聽不懂,也參與不進去。給她帶來更大麻煩的是,即使是在工作場合,他們有時候也會直接用方言講話,咚咚很不習慣,“在我們那,大家頂多是在家裡會講一下,在單位不會跟別人說方言。”

咚咚相信,在職場,還是需要和同事搞好關係;但因爲“性格比較內向”,她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努力。在這裡待了不到四年,平時能聯繫的,還是以前的朋友。

小地方酒桌文化盛行,爲了躲酒,尚尚一般主動提出當司機 / 圖蟲創意

戀愛也不好談。尚尚被同事介紹過一些相親對象,但也許在他們的潛意識裡,像尚尚這樣的外地姑娘留不住,所以“亂點鴛鴦譜”,介紹的對象跟尚尚並不般配;又或許是在小鎮上,“考上公務員就已經很光宗耀祖了”,同事只知道某個男生也在體制內,就給尚尚介紹,根本不知道這個人其他方面的條件,還說他們門當戶對。

尚尚後來也不想去參加這些相親了。她不是沒遇到過聊得來的人,但因爲不想以後異地,最終不了了之。

她其實也覺得,自己未來是要走的。如果和本地人結婚了,就真的要在那裡“定下來了”。

溫水裡的青蛙

年輕人越來越求穩了。根據智聯招聘的數據,從2023年到2024年,應屆畢業生在求職時看重穩定的比例從40.7%上升到51.0%,想要進入體制內的比例也連年走高,到24屆,已經達到了71.5%。

體制內,的確能夠提供一個穩定的工作環境。但有時候,尚尚也會有種錯覺,“自己一輩子就這樣了。”午休,睡着了再醒,吃飯,吃完了去騎車散心,每天的生活都是固定的。

許多同事安於現狀,“躺平”、“摸魚”都是常有的事。一些做村裡工作的,上午去巡邏一圈,下午就回家了。這部分人往往上了年紀,不擅長電子辦公,他們的材料都交給像尚尚這樣坐辦公室的年輕人來寫。

寫材料是體制內必備的業務能力,但也考驗人的耐心 / 圖蟲創意

一項工作重不重要,最後都是領導評判。在領導眼裡,“坐辦公室只是對着電腦敲一敲,有空調吹,不會曬太陽,很輕鬆”,下村纔是能做出成績的工作,發展空間和晉升機會更多。但外地人“不熟悉當地的關係,很難開展工作”,基本與之無緣。

對那些經常偷懶的同事,尚尚不想效仿。她認爲,人對工作負責,也是對自己負責。但時間長了,她發現有些事情不是能靠一己之力改變的。

工作中的表格,不像她讀研時的實驗報告,要求她對每一個數字嚴謹。有次需要統計村裡疫苗接種的情況,某個村報上來的數據是“沒有適齡接種兒童”,不符合當地實際情況。尚尚想知道真實數據,領導反而說,“大差不差就行了,你不要再去問了。”

下面的人覺得算了,領導也覺得算了,只有夾在中間的尚尚在懷疑認真工作的意義。曾經她較真過,最後發現領導報上去的還是錯的。

有一次,市裡下任務,要求推廣某個政務APP,每個鎮、每個村都有指標,要上傳對應數量的下載截圖。但鄉鎮里老人居多,許多人根本沒有智能手機;就算有,很多老人下載下來,也不知道怎麼用。尚尚認爲這種要求不合理,但也不得不用大家都在用的辦法完成任務:去網上買截圖。

而對於那些與領導個人升遷密切相關的工作,尚尚又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對待,“機靈起來”。領導如果捱了上級的罵,科員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現實裡領導的要求、自己心中的原則與“爲人民服務”的價值觀,在她頭腦中被反覆地拉扯。

日子久了,尚尚的工作能力卻好像沒有多大的進步。那些零碎的工作,她不認爲真的能鍛煉出什麼來,即使有,也用不上,她依然只是底層的一個螺絲釘;變化主要發生在她的性格上,尚尚更少讓情緒外露了,外人看來,似乎是變得沉穩、成熟了。

尚尚不認爲這是好事。沉穩的反面,是失去生機。

她還是會做好分內的事情,但也悟出,鄉鎮有一些工作,拖着拖着就不用幹了,“沒必要工作一來,你就去問。”

一些工作在層層審批和反覆討論中被拖延,最終不了了之 / 圖蟲創意

小新形容面對工作的自己,“越來越像溫水裡的青蛙。”

剛上班的時候,對於撿垃圾、鏟油漆這些工作,小新還會抱怨;可是到了後來,哪怕又來了個更無理的工作,她也不想再說什麼,“就算了,幹吧。”

某次小長假剛過一半,領導突然通知有火災,叫所有人立刻趕回去。回去第一件事是開會,開完會,男生被派去打火,女生“待着等通知”,回去了,也沒幫上什麼大忙。但小新已經習慣了,只要看到通知,不管回去之後是否真的有緊急工作要做,她都得立刻趕回來。

慢慢,曾經覺得不合理的任務好像也不會再讓她有多大的壓力了;只是,每次一遇到,就會在她“想離開”的想法上,再壓一根稻草。

離不開的圍城

小新一心考公,但能報考的只有競爭最激烈的三不限崗位;各種突發的工作,也讓她無法專心備考。某次省考前一個月,正是最後的衝刺階段,她卻每天都加班到十點以後,沒時間看書。

就這樣考了三年,她忍不住想,“我好像真的考不上公務員了。”

公考不順利,按規定,調動也只能調去其他鄉鎮。小新只剩最後一個辦法——辭職。她所在的事業單位管理沒有那麼嚴格,雖然她的服務期還沒結束,但只要領導同意,就可以辭職。

辭職並不那麼瀟灑。小新說,來自外地的同事們,除非在當地成了家,沒有哪個不想離開的,只是大家都不敢走。

畢竟,走了能去哪呢?

拋棄鄉鎮“鐵飯碗”,回到大城市,要面臨更爲嚴酷的競爭 / 圖蟲創意

咚咚也多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她也想離開,但公務員系統的管理更嚴格,她只能等待五年服務期結束,參加遴選考試,看看能不能考回大城市。

有時候,咚咚會想起自己短暫工作過、後來又逃離的大城市,懷念那裡的生活方式和文化氛圍。

那時候,雖然更累,但做的是自己感興趣的事,每天接觸的都是新的東西。現在這個地方年輕人不多,娛樂也少,有錢都沒處花。或者,哪怕在老家“當個編外”,至少朋友、家人都在身邊,生活質量也比現在高。服務期過了一多半,她對這裡依舊沒有感情。

曾經,咚咚以爲這份工作、這個縣城是自己的跳板,現在才發現遴選考試的難度不亞於當年報考省會,都是幾百人競爭一個位置。不少外地同事,服務期滿了也沒走成,慢慢也接受了這個結果,在當地結婚生子了。

即便如此,辭職對咚咚來說,仍然屬於“最糟糕的打算”。考慮到外面職場的生存空間,咚咚想,捧好這個“鐵飯碗”,至少以後不會失業,也不用擔心養老。

坐在返崗的高鐵上,咚咚拍下了窗外的雲

現在的工作再差,也比出來能找到的工作好。尚尚權衡過,像自己這種雙非學校、“天坑”專業的學生,去企業也沒有什麼發展前景;經歷過痛苦的科研生活,她也不考慮讀博。

而且,哪怕實際上尚尚的辦公室裡“生態環境極好”,蚊子、臭蟲、蛇應有盡有,但這份工作,在世人眼裡畢竟體面,是個自己和家人都“說得出口的工作”。

縱然裡子與面子之間有千般落差,尚尚依然說:“我很感謝體制內可以收留我。”

她同樣寄希望於未來的遴選考試。“再難的考試,也是肯定是有人要考上的,哪怕是10000:1,也總有那麼一個人的。”

下班後實在百無聊賴,尚尚就在樓下喂流浪貓,和貓玩

目前,只有小新成功回到了大城市。但她選擇的,依然是體制內。

小新是農學專業的,大四參加了一圈招聘會,發現對口的工作條件艱苦、偏向男生,她不滿意,想跨專業考研,也沒成功。她也考慮過企業裡文職類的工作,但薪資低,五險一金也交不全。通過考試進入體制內,是她的最優解。

這份工作不用擔心老闆將婚育情況作爲錄用標準,也不用擔心業績倒數被辭退;做相似的活,薪資比外面高一兩千。

疫情期間,她不敢辭職,因爲“出來真的找不到工作”;到了23年,爲了攢夠兩年基層經驗、未來可以有考省廳的機會,她捨不得辭職;兩年滿了,又糾結了幾個月。今年她想,自己還年輕,“還能再考”。

提辭職,纔能有重新考家鄉事業編的資格。單位沒有過多阻攔,小新鬆了口氣,“我本來也不是領導的培養對象,如果是,也不會放我走。”這次考試,她順利在家鄉上岸了。

回到家鄉後,小新給自己買的花。現在,她有了更多發展業餘愛好的時間

等待遴選的日子,咚咚在努力適應縣城的生活。她問了一些在大城市上班的朋友,發現他們的週末也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豐富多彩。下了班,大家都一樣,累得不想再出去了。自己平時看看書、看看電影,在縣裡報個興趣班,日子同樣可以很充實。

對於工作,咚咚也承認,自己一開始“心態沒擺正”,只想快點離開。但現在她覺得,應該認真一點,畢竟是來給社會作貢獻的。不比咚咚以前所在的創意類行業,體制類的工作更看重規範,可發揮的空間不多,但寫好一篇材料,也能讓她收穫成就感。

其實最初報考時,幾個人都有服務基層的理想。尚尚拿自己舉例,基層公務員說自己想離開,不代表他們工作中真的玩忽職守。至少,她“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她一直在城市裡生活,來到鄉鎮工作,才知道有些底層的農民生活得這麼難。幫他們爭取一點福利補貼,哪怕只是一個老人機,哪怕只是幫忙蓋個章、打個電話,這種很小的事,卻能解決他們生活裡的燃眉之急。每到這個時候,尚尚就會覺得,自己的工作還是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