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豚的微笑

徐 魯

年近花甲的丁澤良，原本是長江古道邊天鵝洲一帶的漁民，現在是長江天鵝洲白鱀豚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一名專職的江豚飼養員。保護區裡有不少像他這樣從漁民、農民轉爲巡護員的同事。他被戲稱爲“江豚爸爸”。

丁澤良少年時多次看見過白鱀豚和江豚在江中戲水的情景。白鱀豚另有一個雅稱“長江女神”，江豚也有一個暱稱“微笑天使”——因爲江豚面部有一種天然的、像是在微笑的表情。

白鱀豚和江豚，都是長江裡特有的淡水鯨類生物，它們被視作長江生態的“晴雨表”。20世紀80年代中後期，長江裡的白鱀豚數量約爲300頭，到20世紀末驟降爲10餘頭。2006年，由近40位中外研究淡水生物的專家組成的國際科考隊，在長江中下游幹流做過一次地毯式搜索，卻未能發現一頭白鱀豚的蹤跡。2007年，白鱀豚被宣佈爲功能性滅絕。

就在白鱀豚被宣佈爲功能性滅絕那年，有件事對丁澤良觸動很大，並且直接影響到他的後半生。那年冬天，長江中游地區遭遇了一場罕見的冰凍災害。當地漁民發現，有兩頭江豚被冰凌劃傷，危在旦夕。幸虧有人及時向有關部門報告。在協助趕來的專家打撈和救治這兩頭江豚的漁民中，就有年輕的丁澤良。他目睹和參與了救治江豚的全過程。原來，他和鄉親們平時看到的江豚，在專家們心裡是那麼金貴!他們對待江豚，小心翼翼，百般心疼。等兩頭江豚的傷勢漸漸好轉了，丁澤良獲得了專家們的信任，受託負責照顧這兩頭江豚。從此，丁澤良的日子就和江豚緊緊連在一起，再也沒有分開過。

長江水系野生生物資源豐富。長江的“孩子們”，最熟悉江水的冷與暖。長江裡的不少生物，都對水質有着特別的要求。倘若要從中找出一種對水質更敏感、對生活環境的“指標要求”更高的動物，那就非長江江豚莫屬了。

水生生物科學家們觀察研究發現，Ⅲ類以上的水質，是江豚們最喜歡的“舒適區”。江豚的皮膚十分嬌嫩，水體稍有污染，就會影響江豚食物的質量，還會感染江豚的皮膚。江豚對外界的聲音也十分敏感，螺旋槳的噪聲、汽笛的鳴響、機器的轟隆聲，都會干擾江豚們的回聲定位，讓它們失去方位感，而誤入危險區域……江豚的這些特點，使它成了長江水生態系統的一種“指示物種”。

天鵝洲一帶的漁民喜歡把湖汊溼地稱作“水蕩子”。從小在江邊長大的丁澤良，早就學會了用“踩罶”的方式捕撈小魚小蝦。當了“江豚爸爸”的丁澤良，仍然喜歡在江水退去後留下的汊港和水蕩子裡放上幾張“罶牀”，大清早去放置好了，到傍晚時再去收回來，也叫“起簍子”。他把每天撈起的那些野生的小魚小蝦，養在一個清水池子裡，用來飼養他所照料的那幾頭江豚。

人工飼養江豚的專用網箱，設置在與長江江水連通的一片水域裡。最早“入住”專用網箱的是一頭雄性江豚，不久又“入住”了一頭雌性江豚。爲了讓這對江豚“早生貴子”，丁澤良自己也住在網箱旁邊用一艘廢船改成的簡易值班房裡，日夜守護着江豚。從食物準備，到江水水溫和水質的測試，再到江豚的叫聲、呼吸聲和遊動頻率的變化，丁澤良每天都要仔細地記錄下來。一旦江豚的叫聲、呼吸聲或是遊動的頻率有什麼異常，立刻就能引起他的警覺，他就會馬上仔細察看，找出原因來。

2016年和2020年，那頭名叫“鵝鵝”的雌性江豚先後產下兩頭小江豚。小江豚出生，丁澤良歡喜得不得了，從早到晚都看不夠，也放不下心。他和江豚一家廝守的時間，甚至超出他和家人在一起的時間。

2022年10月的一天，我到保護區參觀時，丁澤良特意領我走到搭在網箱邊的跳板上，近距離觀看快活自在的江豚一家在水裡時而潛游、時而浮出的情景。顯然是早就熟悉了丁澤良的面容與聲音，江豚們每次浮出水面時，渾圓的腦袋朝着丁澤良微微昂起，輕輕噴吐着水花，然後露出那招牌式的“微笑”表情，好像是在向丁澤良“示好”。丁澤良提着一隻小水桶，裡面裝着他從水蕩子裡捕撈回來的鮮活魚蝦，作爲對江豚們的“額外犒賞”。

“小傢伙口味‘刁’得很咯，你看，這樣的鱀條子是它們的最愛。”丁澤良說的“鱀條子”，就是常見的小白刁子魚。他平時“起簍子”撈到的野生小白刁子，都會留給網箱裡的江豚一家。哪一頭是江豚爸爸，哪一頭是江豚媽媽，哪一頭是江豚兒子，只有他能分得清清楚楚，所以，桶裡的魚蝦也會均衡分配。

簡易的值班房裡，有一張小牀鋪和一張舊木桌。這是這位盡心盡職的“江豚爸爸”的“起居室”和“工作室”。讓我驚訝的是，桌子上還有一臺電腦。這個昔日的漁民，現在每天能用文字和影像記錄下江豚的生活細節，然後都保存在這臺電腦裡。電腦旁的櫃子裡還有不少藥盒和藥瓶，這是保護區的醫衛專家爲江豚準備的必備藥品。丁澤良會按照專家的要求，適時地給江豚們“上藥”和“保健”。

來自丁澤良和同事們的觀察與記錄，給保護區的水生生物研究者們提供了可靠的數據，也不斷修正了他們之前對江豚生活習性的一些認知。比如，之前一般認爲江豚懷孕10個月就會生產，但在丁澤良他們的記錄裡，江豚媽媽的孕期有12個月；之前通常認爲江豚的哺乳期是6個月，但在精心飼養下，江豚寶寶3個月就可以斷奶，開始自己覓食，吃小魚小蝦了。

在與丁澤良的交談中，我發現，有幾個特殊的日期，他記得特別清楚，其中一個是2021年1月1日。“我記得牢牢的。從那天零點起，長江實行‘十年禁漁’，‘一江、兩湖、七河’等重點水域的漁船、網子都得收起，一個都不放過!”丁澤良說。

從保護區的專家口中得知，白鱀豚被宣佈功能性滅絕後，江豚成了長江裡唯一的哺乳動物。目前生活在長江裡的江豚有1000多頭，被列爲國家一級保護動物。2013年，長江江豚又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紅色物種名錄列爲“極度瀕危”物種。國家在長江流域設立的332個水生生物保護區中，有13個和江豚相關的保護區。長江中游的天鵝洲自然保護區和洞庭湖水域，在江豚保護中具有重要地位。

如今，“一江清水浩蕩東流”的美好願望，正在得到實現，江豚們的微笑——其實也是我們的長江的微笑，也重新綻放在我們身邊。

《 人民日報 》( 2024年08月14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