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評介】推進科學研究與科學普及的無縫連接——以《深海淺說》的創作談科普

一、無心插柳

做事情分有心栽花和無心插柳兩類,我做科普是從無心插柳開始的。從1980年代後期起,我當了五屆“兩會”代表或者委員,每年開會我都呼籲國家要增強海洋意識、制定海洋國策,引來了報刊媒體向我約稿,我當然求之不得。1990年代開始,又有幹部培訓班來約我講海洋,還邀請我到各學校去做報告,宣傳海洋知識,鼓吹向海洋進軍,這些報告內容也都可以整理成文字發表。幾年之後回頭一看:這不就是在做海洋科普嗎?

至於“有心栽花”做科普,那已經是21世紀的事了。記得一次開會紀念《十萬個爲什麼》出版多少週年,人人都說好。我說好什麼呀,這套書是“幹”的,壓根就沒有海洋。當時會上就有人將了我一軍:“那你就來編一本海洋卷。”我接下這根令箭,還真幹了起來。“爲什麼”這套書的關鍵是把問題出好,真的是孩子問大人,而不是老師考學生的問題,這也是我編書的切入點。所以說,主編《十萬個爲什麼·海洋卷》,是我“下海”做科普的標誌。

對於老師來說,科普和教學之間很難劃界線。兩者的不同是教學有固定的要求,學生必須掌握哪些知識;而科普無所謂要求,你愛聽不聽。至於課堂講解的方式,其實和科普沒有嚴格區別,上課用科普的語言講,比虎着臉講效果更好,關鍵在老師會不會。同樣的原理也適用於教材,如果教材在形式上也像科普書那樣活躍,會更受學生歡迎,國外有很好的先例。我們編的教材《地球系統與演變》,是20年講課的積累,也想用科普書的形式編寫。經過加工提高,以及插圖的改進,這本書出版後受歡迎的程度超過預期。書中有幾段內容,直接被刊物拿去當科普文章發表,使我們深受鼓舞。

二、正本清源

2020年,我的《深海淺說》出版了,那才真的是科普書。起先的設計不是科普,和出版社約定好的,是在幹部培訓基礎上寫一本海洋讀物。後來覺得這類教材式的讀物已經不少,何不另闢蹊徑,來一本有深度的高級科普。

我國出版界的通病在於“抄”,不但新聞如此,連科普讀物往往也大同小異。中文科普質量不夠高的原因之一,是缺乏一手貨,都是二手、三手以上的轉手貨。源頭幾乎都是英文,第一個人翻譯錯了,大家都跟着錯。深海科學在我國是個新領域,這種現象更加嚴重。實際上,深海也是科學界進展最快的領域之一,許多新發現、新問題都足以引起社會興趣,都有巨大的科普潛力,都要求有人直接從新近的國際文獻引進。

再有就是科普介紹的深度。通常的科普文章只講發現的結果,不講發現的過程。其實有用的不僅是發現了什麼,而是如何發現的。這又是中文科普文獻的另一個弱點。原因不難理解,因爲寫過程就要去追蹤源頭,不是靠簡單抄寫或者翻譯就能了事的。因此,做科學研究的專業人員,有着做高質量科普的天然優勢。

這些也就是我寫《深海淺說》的出發點。既然深海是我的專業,我就有責任把深海的趣味、深海的麻煩告訴社會。“一犬吠形,百犬吠聲”,假如你不甘心當“百犬”,那就得從源頭去追這個“形”。我這一追還真嚇了一跳,比如說“阿爾文號”深海潛艇發現深海熱液的過程,國內幾乎所有的文獻都說錯了。原來故事沒有那麼簡單:1977年地質學家去找煙囪的航次,意外發現了熱液生物羣;1979年生物學家去找熱液生物的航次,反而發現了黑煙囪,非常有趣。也許你會說這是細節並不重要,殊不知正是過程裡的細節,可以給後人如何做研究的啓發。

三、無縫連接

科學家自己動手做科普不但有優越性,而且有必要性。科學是分“科”的“學”問,隨着發展學科越分越細,於是出現了兩種前景:一種是隔行如隔山,各自躲在象牙之塔裡自娛自樂;一種是學科交叉,在交叉領域裡點燃新的火種,更好地發熱發光。爲了交叉,你必須把自己的學科說得別的學科的人也能懂,而這恰恰是國內科學界的短板。再說,科學家也有責任向社會彙報,向納稅人彙報:你在做什麼,做了有什麼用。

前十年,全國三十個實驗室合作完成的“南海深部計劃”,是我國海洋領域最大規模的基礎研究計劃。在開總結大會的時候,我們要求所有的報告人,爭取用記者聽得懂的語言介紹自己的成果。作爲大計劃的負責人,我那天的總結報告題目就是“南海演義”,類似用《三國演義》的形式來介紹《三國志》的內容。根據同樣的精神,作爲大計劃總結的中文匯報,我們在《科技導報》辦了一期南海深部的專輯。

因此,用科普形式表達科學成果,不是降低,而是在提高科學水平。過去有一種誤會,以爲講得越深說明水平越高,而“深”的標準就是不容易懂。事實正好相反,科學家只有理解透徹,才能夠用簡單的語言表達。真理是簡單的,如果確實融會貫通,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就怎麼講怎麼有道理。反之,轉彎抹角地自圓其說,只能一字不漏念稿子的科學觀點,往往不見得是真理。在學術的高處,科學的研究和普及是同一事物的兩個方面,應當無縫銜接。

四、華夏文化

科學的源頭創新,要求有文化土壤,而中國科學家能夠依靠的,首先是從小培養其成長的華夏文化。源頭創新和一般性的科學進步不同,往往要從科學之外得到啓發,這就是文化。牛頓的蘋果和阿基米德的澡盆都不屬於科學範疇,而創新思維就從那裡萌芽。反過來,科學創新一旦實現,又會對文化進行反哺,成爲社會文化進步的推動力量。

從社會的角度看,有些大科學家在科普上的成就,可能比研究的貢獻影響還要大。美國海洋生物學家蕾切爾·卡森寫的科普作品《寂靜的春天》,喚醒了全世界的環境保護意識,成爲半個多世紀來可持續發展運動的先鋒。美國物理學家喬治·伽莫夫享譽全球,但大家知道最多的是他的科普作品《物理世界奇遇記》,而不是他參與創立的宇宙起源理論。

我國的科學界,本來就有文理兼修的優良傳統。中國科學社創始人之一的趙元任,你沒法說他究竟是物理學家還是語言學家;我國地質學泰斗尹贊勳,1940年親自編寫過中國地質學會會歌《大哉我中華》。當前我國文理分隔的局面,是培養創新人才的一大障礙。有鑑於此,我在朋友們的支持下,兩度在同濟大學開設了“科學與文化”的大課,課程本身就是集教育與科普於一身。尤其是到了2021年,通過網站爲媒,直接進入社會科普的領域,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巨大社會效果。

科學在中國發展到今天,面臨着兩個轉型:一方面在國際上要從發展中國家的原料輸出型,轉爲發達國家的深加工型;另一方面在國內,一個進入小康的社會,也正在轉爲科學普及型。我們高興地看到,科普正在變成新的消費需求,新興的科普產業提出了更高的質量要求,從一個新的側面推進着科學與文化的結合。華夏文化不能永遠“啃老”,不能總是打“孔子牌”。只有將現代科學融入傳統文化,創造出能夠與漢唐盛世媲美的新一代作品,才能爲華夏振興提供立足國際的軟實力。

作 者:

汪品先,1936年生於上海,海洋地質學家。同濟大學海洋與地球科學學院教授,中國科學院院士。

*本文系作者在2021年10月“汪品先科普作品研討會”上的主旨發言。

來源 / 我們如何書寫科學:第六屆、第七屆中國科普作家協會優秀科普作品獎獲獎圖書佳作評介

排版:沈 丹

編輯:林雪琪

審定:李紅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