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渡大捷:王陽明一戰封神的文明碰撞
公元1519年,突然爆發的寧王之亂一度撼動整個明朝東南。由於兵變很快被平息,並未釀成後來太平天國式的毀滅影響。朱宸濠因自己的樓船艦隊覆滅,直接從堂堂藩王淪爲待宰的階下囚。王守仁則因當機立斷的應對發揮,由普通文官升格爲受衆人追捧的儒將典範。
過去,人們回顧這場持續數十天的風波,總是着眼於陽明先生的決策部署,而很少想及軍事、技術層面的細微因素。但兩支軍隊的風格迥異,恰恰對勝負本身有着舉足輕重影響。
17世紀歐洲人筆下的南昌 大體與百年前相同模樣
作爲初代寧王的嫡傳玄孫,朱宸濠自小生活在一個近乎半封閉的小圈層中。既會被歷代皇帝追加各類人生限制,也容易遭見風使舵的普通官員刁難。故而無法很好的融入江西本地社會,在性格、思維意識和技術偏好層面都缺乏南方特質,始終保有祖上自塞外帶來的北方視角。同時,依靠儒學教育堆砌的帝王將相心術,往往會在實際需求外還附帶有表演屬性。
因此,這位末代寧王在籌備自己的謀反大業時,眼裡只有幾個依託江河水系形成的大城。絲毫看不到郡縣治所周圍,尚有滿布着衆多山民、盜匪的丘陵區域。彷彿只要能成功截斷贛江、長江與大運河的航道,將自家王旗插上南北兩京的城頭,便可一勞永逸的獲取所有人支持。所以將大部分資源重倉至水師建設,效仿歷史先賢們搞開挖水池、興修巨型樓船的浩大工程。至於兵源徵募則相當粗放,不看重日常的編組、訓練,只求能在短時間內迅速擴大規模。
寧王家族雖久居南方 世界觀依舊侷限於北方的漕運視角
於是,叛軍主力就由寧王日常庇護的地方土匪擔當,配合自己多次通關係籠絡來的南昌衛所兵,以及少量從西南山區徵募到的土司武士。前者多爲居住在半山腰位置的山寨人口,習慣於不定期下山打劫,彼此間也偶爾爲地盤紛爭爆發衝突。但必然有除伏擊偷襲之外的戰鬥經驗,更對長時間坐船行軍沒有概念,屬於最不合格的水軍來源。後兩者的組織度較高,有着較爲明確的上下級隸屬關係。只是同樣缺乏遠征歷練,忠誠度相對有限,且數量遠不足以給同陣營的匪幫們填坑。
即便如此,王府內部依舊對自己這批烏合之衆們有很高期待,不惜計劃將4-6萬人全都打包裝船。其自信心源頭基本來自一批花重金仿造的古代樓船。畢竟,無論是原至雲貴腹地的漢武帝大軍,還是多次下江南得手的隋唐、北宋水師,都是以這種大型載具充當破局神器。至於爲何被元明兩朝主動放棄,更早之前的北周、楊吳與陳友諒如何遭至慘敗,則根本是志大才疏者所不能顧及的思維盲區。
朱宸濠艦隊看似雄壯 實則是臨時拼湊的烏合之衆
公元1519年6月14日,朱宸濠的人馬由南昌本部分批登船,順着贛江衝進根本沒看守力量的鄱陽湖區。奈何天不遂人願,很快就遭大風大浪的迎頭痛擊,致使部分船隻傾覆、上面的乘員也大都葬身魚腹。僅從這點便能看出,這支東拼八湊起來的艦隊缺乏數量水手,根本不足以執行開闊水域的安全航行。但架不住寧王麾下的人員數量衆多,以及明朝中後期的內地防禦空虛。以至於短短几天,鎮守湖區北端的廬江和九江就迅速易手。雖然後續主力被王守仁用反間計拖延住腳步,寧王的樓船依然開抵安慶城下。
諷刺的是,叛軍雖能照故紙堆復刻樓船,卻沒有同步製造出配套拍杆。這倒不能全怪朱宸濠的幕僚們不知深淺,主要是因爲唐宋兩朝的兵書插圖就不曾仔細收錄。換句話說,若非對歷史案例有充分詳實研究,可能根本不清楚此類大殺器要如何運作。而且基於同樣緣由,這批樓船僅裝備輕型火器+傳統弓弩,並沒有安裝拋石機等重型遠射武器,對相隔水岸有一定距離的城牆毫無辦法。只能憑藉龐大身軀營造威懾力,再由士兵們重新上岸爬梯子強襲。於是久攻不克,被一直堵在安慶城下進退失據。
宋朝《武經總要》中的4層樓船
吉安是古老的航運中心 也是王守仁的反攻基地
相比於的叛軍賣力表演,稍後聚攏的臨時官軍則現實不少。由於早年曾在江西南部彈壓山寨亂民,又奉命前往福建平息土匪問題,王守仁實際上對贛南、閩北地區的情況相當熟悉。甚至在地方上有相當威望與號召力。他在寧王高舉反旗的次日,便恰好抵達贛江中游的吉安。那裡不僅是贛江中游的航運中心,亦有源自唐宋兩朝的造船業基礎和水手羣體。加之自己的南方出生,自然比禁錮在北方文化圈子內的王爺更懂資源配置。
正因如此,王守仁能迅速從附近州縣動員起各類人力物力。因爲早就清楚內地衛所兵不堪大用,故而只將這些正牌官軍留在正面或後方豎大旗,真正主力是平原良家子或外圍丘陵的山寨人口。只不過與傲氣十足的朱宸濠不同,陽明先生既懂得對大小豪強們以禮相待,也對徵募來的兵源有年齡、體格要求。而且會委派基層軍官組織集體訓練,再按照不同人羣的特長分配至最適宜單位。所以數量雖原少於叛逆陣營,但質量卻遠勝對方,乃至比同時代的許多正規軍都略有優勢。
寧王和王守仁的主力軍 都來自贛江沿線的丘陵地區
更爲重要的是,這支臨時平叛軍的水師相當給力。當陸上部隊忙於整編之際,豐城一帶到吉安的船廠都被動員起來。他們沒有寧王的那種北方式技術審美,不搞費時耗力的碩大樓船,主要加造適於水網密佈區穿梭的小型划槳船。哪怕在視覺感官上顯得較爲矮小,仍舊可以通過部署火器、預留火船等辦法制造殺傷。所用水手更是熟練工居多,非常清楚如何在湍急的贛江上進退自如。
此外,王守仁否決掉部分地方官的馳援安慶建議。他看準寧王叛軍的大而不強特質,以及對後方防禦隱患的有恃無恐,決定採取圍魏救趙策略。既能避敵鋒芒,也免於讓自己麾下的臨時工們出省作戰。這才成就了後來被歷史學家們反覆頌及的戰略部署,近乎是兵不血刃的偷襲奪下南昌。同時逼朱宸濠主動解除長時間圍攻,將大批來不及休整的雜牌軍重新裝船運回。自己又不敢輕易放棄到手的九江、廬江兩城,只能暫時分散力量保持看守。
《武經總要》裡的各類划槳戰艦 非常適於內河作戰
當年7月24日,決定雙方命運的黃家渡之戰正式打響。疲於奔命的叛軍已火速抵達南昌北部,並在緊挨着贛江的樵舍駐足紮營。王守仁的官軍艦隊則列陣於對岸的黃家渡,死活不讓對方靠近王府等重要官邸。迫於無奈之下,朱宸濠只能催促着兩天前才結束安慶圍攻的部隊重新上陣,依託幾艘可怖的樓船主動發起挑戰。但礙於體積太大,又是逆流而上航行,前進速度相當遲緩。外圍雖有不少中小船隻掩護,也必須繞着主力艦放慢速度,整體隊形相當紊亂。
另一方面,官軍的槳划船部隊大舉挺進,充分發揮出自身的機動優勢。整個艦隊分爲前鋒、左右兩翼、後衛和奇兵五個部分。首先由善於騎射而聞名的伍文定率衝鋒,不多久便擊潰對方外圍警戒船隻,還順利從樓船的較大間隙中穿插而過。兩側的包抄船隊也聞風而動,順利拖延住更多叛軍的小型艦船。等到繞路的伏擊分隊現身,朱宸濠一邊似乎是敗局已定。
由於贛江泥沙淤積 今天的黃家渡和樵舍不再直接相望
樓船因過於笨重 很容易被小船分割包圍
不過,寧王叛軍畢竟有數量優勢,所用樓船更是也難以被小艇輕易破壞。而且在大約兩年前,有海盜將西洋的弗朗機炮帶入福建,沿走私小道過武夷山脈傳到江西。因而在明朝官軍首次見識這種新武器前,朱宸濠已購買少許用於水戰。雖不能穿牆破壁,至少對普通木船有一定損毀作用。
反觀王陽明臨時聚集的平叛艦隊,多爲甲板低矮的小船,只有少數原始土炮可供選擇。對付敵方的一般徵用船隻尚可,遇到有大量武裝的樓船就相當吃力。這也是他們屢屢選擇繞開的最根本原因。好在樓船不多且笨重,能夠使用的弗朗機更是少之又少,否則很有可能形成僵持之勢。寧王似乎看到這點,急忙下令將所有部隊從北方兩城調來,力爭用絕對數量優勢奪回老巢。
少量佛朗機炮 無法扭轉叛軍的火力和機動力不足
7月25日,朱宸濠等來增員後下令出擊再戰。王守仁一邊傳令給浙江、南直隸等領省大員,通知他們可儘早收復失地,同時親自到後衛船隊督軍,斬殺那些頂不住壓力的畏敵逃兵。這才勉強頂住對面的困獸之鬥,將前天的劇本重新上演一遍。尤其是擔任急先鋒的伍文定,帶頭攻擊那些樓船周圍的小舟,火焚其須鬢都不移足。寧王的部下只能停止前進,再度回到對岸的樵舍休整。可能是因爲人員損失過大、火藥等武器儲備不足,至此失去主動進攻能力。
到了26日,整支叛軍已完全呈現龜縮之勢,收攏大小艦艇結成密集方陣。寧王也顧不得自己的精貴身份,親自跑到第一線犒勞屬下。但等來的不是槳划船跳幫,而是一大波熊熊燃燒的縱火船。它們藉助贛江的磅礴水流,急速奔向無任何有效殺傷配置的樓船。隨着烈焰四處流竄,這支爲奪取江山而精心規劃艦隊便徹底毀於一旦。灰頭土臉的朱宸濠等人勉強掙扎上岸,終究沒逃過隨後趕來的官家民團搜捕。
寧王的傳統艦隊 終於倒在更傳統的火攻之下
隨着黃家渡之戰的結束,規模浩大的寧王之亂只持續42天便偃旗息鼓。這不僅是王守仁軍事生涯的巔峰之作,也是大明朝的最後一次藩王反叛,更是樓船這種古老艦種的謝幕演出。儘管朱宸濠還要被羞辱一番才處以極刑,陽明先生則沒有等來的高規格封賞,都不影響歷史車輪的滾滾碾壓。神龜雖壽猶有盡時,百足之蟲亦無法永遠死而不僵。
事實上,兩者還分別代表着完全不同的兩種地域文化,乃至呈現到技戰術層面。王守仁無論選擇支持誰,都離不開南方山水養育一方人的潛移默化式影響。隨他盡忠的豪強部曲,則是每年都要包糉子、賽龍舟的鐵桿主體。朱宸濠無論選擇反對誰,都離不開身邊的那個渡來人圈層。隨他演完絕唱的謀士、盜匪,都在默認一種根本不適於本地的虛幻臆想。
前者將刻入骨髓的民風帶上戰場,
顯得踏實穩健而極具表象......
後者卻是把空中樓閣搬運到自以爲所能觸及的任何地方,
絲毫不理會多久就要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