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華:告別講臺 開始失明練習

接受採訪時,黃春華坐在那裡喝茶,穿着簡單的灰白色衛衣。似乎是覺察出自己穿反了衣服,她放下杯子,把兩隻胳膊從衣袖裡掏出來,轉了兩個來回,衣服還是反的。她撇撇嘴角,臉上是無奈又侷促的笑容。

37歲的她是河北一所職校的高中語文老師,熱愛旅行、看書、彈古箏。從去年底開始,視野中的陰影、夜盲開始困擾她,有時走路甚至會被腳下的臺階、石頭絆個趔趄。今年年初,在北京一家醫院,黃春華確診了視網膜色素變性。這是一種會致盲的眼部罕見病,目前還沒有針對性的藥物和治癒辦法。

短短一年間,黃春華的雙眼視野急劇縮小,幾近失明,最終只能離開講臺。雙眼情況惡化後,她曾跟學生說,“老師眼睛不好了,但是腦子還在,智商還在,知識也還在,帶着你們往前走是沒有問題的。”這段話被學生拍下來,在網絡上被大量轉發。

褪去媒體報道中“堅守講臺”的動人敘事,這是一個人突然面對罕見病“只能‘看着’它一點點奪得勝利”的傷感故事,但也是一個人如何在“失控”的生活中努力習得新經驗,試圖奪回生活掌控權的故事。

害怕

不知道這麼美的日出,還能看多久

這間兩居室的房子很長時間沒像從前那樣整潔了。

黃春華喜歡古樸的裝修風格,家裡都是深色實木傢俱。她最喜歡的是窗邊的長方形書桌,那裡光線充足,視野開闊。以前她總在上面喝茶、看書、寫毛筆字。現在,桌上堆滿了雜物。“亂不亂看不那麼清楚,也沒心思收拾。”黃春華說,心是亂的,家裡就也跟着亂了。

眼睛的問題是從去年12月開始出現的。一天黃春華和父親因家事吵了一架,一出門,她感覺眼前黑了一陣,之後連續幾天看東西都影影綽綽。

今年1月下旬,她在北京一家醫院做了眼科檢查。在醫生談話前,黃春華還很樂觀,想着最差的情況就是癌症。直到大夫拿着單子跟她說,你的病有點嚴重,會致盲。

黃春華被確診爲“視網膜色素變性”,一種遺傳性眼部罕見病。相比想象中與病痛的抗爭,她會被巨大的不確定性包圍。醫生解釋,患者的病情發展不同,是否會經歷徹底失明的那天,更多取決於他們的壽命,“有的人可能到80歲失明,但是活到70歲就離開了。”

那天晚上,黃春華回看這一天手機裡拍下的照片,醫院等候的場景、檢查的儀器,還有早上從涿州去北京的火車上,車窗外的日出。通紅的天際由深變淺,一點點亮起來。黃春華說,那天的打擊是毀滅性的,“不知道這麼美的日出,還能看多久。”

她上網搜索自己將要面對的未來,最初的表現可能是夜盲,然後雙眼的視野會逐漸縮小,能夠看到的空間範圍會越來越小……最終陷入一片黑暗。一些治療方法處在研究和臨牀試驗階段,但當下,並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也沒有針對性的特效藥。

在第三家醫院檢查時,醫生拿着黃春華的檢查單子,“嘖”了一聲,擡頭跟黃春華說,你去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吧,多看看,別留下遺憾。但黃春華還是退掉了假期出遊的車票。“開始害怕,沒有出去的心情了。”

“害怕”這個詞,黃春華以前幾乎不說,她很少服軟。她大學的專業是經濟管理,畢業後來北京,做過市場營銷、行政專員,後來主動爭取到人力資源的崗位,工資漲了不少。爲了能有更好的工作機會,孩子出生後,黃春華還是過着涿州、北京兩地通勤的生活,每天高鐵轉地鐵,兩三個小時在路上。

直到2016年她看到一所職校的招聘,有現實因素的考慮,也因爲喜歡站在講臺上的感覺,她考取了教師資格證,應聘成爲一名語文老師。

即使是半路出家,她也不想在講臺上輸給別人,總琢磨怎麼讓學生愛聽自己的課。一個2020屆的學生回憶,他們原是年級公認最差的班級,但黃老師從沒放棄過他們。遇到合適的課文,黃老師組織他們排成話劇,根據自己對角色的理解編臺詞,還會化妝。

黃春華要強慣了,上學的時候她就是班幹部、學霸,母親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她如果考了第二名,都會內心崩潰,“一直跟自己較着勁”。讀高中時,有一次她因爲生理期出血嚴重,從學校被救護車拉走了。她休學了一段時間,默默使勁兒追上了功課。“無所謂,我還是優秀的那個我,不管遇到什麼困難,我總是調整得比其他人快。”

失控

醫生說沒見過這麼快惡化的

3月,黃春華遭遇了第一次眼睛的惡化。她去複查,醫生說沒見過這麼快的。那是上課時,眼前突然飄下來一些黑點,黃春華看着眼前的學生,學生臉上多了很多麻子,“像掉了一臉煤灰渣子”。站在講臺上的黃春華心怦怦地跳。

隨着時間推移,黑點一層一層,越來越深。一個月後,她的視野明顯又縮小些。那時離高考還有兩個月,大部分時間都是做題和講卷子,黃春華開始用掃描的方式,一遍遍聽卷子的內容、背題目,一套卷子她常做到半夜,尤其是文言文,掃描後機器讀出來沒有斷句,需要花更多時間分析。

寫板書時,爲了工整,每寫完一行,她養成了用手掌量行間距的習慣。焦慮偶爾還是會在課堂上襲來,不是因爲不會講,只是那些偶爾要瞄上一眼的習題,現在更多都要記在腦子裡。“怕哪裡卡了一下,孩子覺得我不專業”。

6月份開始,連續幾次,黃春華感到眼前起了一層一層的霧,“突然有一塊地方就被遮住了”,也就是幾分鐘的時間。漸漸地,所有東西的顏色都在變淺,一些淺的甚至看不到了,她的視野被擠壓到只剩一條“斜着的縫隙”。

一些生活上的小事也變得艱難,比如做飯,切菜時她劃傷了手指,找廚具時鍋碗瓢盆掉在了地上,手上還被熱鍋燙出一塊瓜子大小的傷疤。她買了更多一次性碗筷放在廚房裡,也不大炒菜了,火候不太好控制,肉熟不熟也不好觀察。吃得最多的就是麪條,青菜、蝦、麪條一股腦放進鍋裡,就是鮮蝦面,還用這種方法做了“雞腿麪”“牛肉麪”……

每隔三個月黃春華要複查一次眼底,其中一項是測視野,看到儀器裡出現亮點時按下按鍵。但是隔好幾分鐘黃春華都按不了一次,醫生跟着着急,問怎麼不按呢,黃春華也很無奈,“我只能回答沒有啊,這個過程就很難受”。

還有一項檢查是進入一個暗室,辨認放在暗室裡的物品,輪到黃春華測試時,光線一次次調亮,她的回答還總是“沒有”。她心裡知道,眼睛跟上次比,又差了一些。疾病和未知讓生活失控,“害怕”這個詞離黃春華越來越近。

從她家出來,左右兩條路都能到小區門口。生病前,她跟大家一樣都走左邊寬敞的路,現在她更多走右邊那條,人少僻靜方便些。常出現在這條路上的,還有一位坐輪椅的老人。有一天下樓,老人叫住她,說自己鞋掉了,想讓她幫忙撿一下,黃春華有點無奈,“那麼多眼睛好的人,你偏找個眼睛看不見的”。她還是蹲下給老人穿上鞋子,眼淚也一瞬間掉了下來,“覺得她也很不容易,我也很不容易”。

新的世界

等我熬過這一段,就適應了

每天吃完藥,黃春華都要給自己泡杯茶。最近她在喝一種叫雀舌的茶,沖泡成功的標誌是茶葉根根直立。但她泡出來的茶葉總是一股腦沉底,她就一次次拿着壺兌水,冷熱交替,試圖找到最合適的溫度。

有時候鄰居過來看見會說,“眼睛都這樣了,就別講究了,弄保溫杯裡泡上得了。”“我說不行,得練,練着練着沒準兒我就會泡了。”

黃春華盡力維持着原本的生活秩序,但當越來越多熟悉的經驗失效,她只能重新適應一個新的世界。她說,自己正在像安排後事一樣,安排在這個“新”世界的生活,“不能裝死”。

因爲與丈夫長期分居,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帶着9歲的兒子慕沐生活。生病後,爲了避開早高峰,母子倆早上7點就要出門打車,一個月多了八百來塊錢通勤花銷。兒子學校離家不到一公里,有時候他到了學校還沒開門,只能在外面站着等會兒。

黃春華儘量不讓兒子的生活有太大的改變,但還是能感到慕沐有些被自己“拴住了”,出去玩都不能跑得太遠。每次看完病,慕沐都會問她,今天拿藥了嗎?有時候黃春華回,大夫說的都一樣,沒有藥,以後不用來了。這個時候慕沐就會看着她,“他們天天就瞎說,我纔不信”。

“他並不知道我有多難受,在他眼裡,我沒有解決不了的事,他堅信我瞎不了。”黃春華說。

5月,黃春華開始學習盲文,想着能把講課思路記下來,“扎幾個主題,真要忘詞了還能摸一下”。有時點位會記錯,有時摸上去腦子裡一片混亂。後來有盲人朋友告訴她,這是因爲她還有殘存的一點視野,“因爲現在摸不出來還會忍不住用眼睛去確認,等到失明的時候再去摸,就會更容易學會,這叫代償功能”。

眼睛確診後,母親曾提出來幫她帶孩子,被黃春華拒絕了。後來母親又提出至少每天來做頓飯,她又拒絕了。“她能給我做幾年呢?我總是要自己生活的,趁着現在有光感,我該摸摸該切切,會越做越熟練的。”

母親的鄰居很疑惑,怎麼這孩子眼睛生病了,還有心情跳廣場舞?黃春華說這些疑問都正常,但她和母親很坦然,“這是我們共同商量的,我們都要保持彼此的正常生活,等我熬過這一段,就適應了”。

一次去醫院的時候,黃春華問醫生,失明的人有什麼娛樂方式呢?醫生告訴她可以去看舞臺劇。因爲舞臺劇有旁白,靠聽就可以。那天回家後,黃春華在電視上找了舞臺劇《玩偶之家》,背過身閉上了眼睛,聽着聽着突然哭起來,“因爲想到這輩子就這樣了”。

6月,黃春華決定去辦殘疾證。體檢鑑定、社區開證明、填表,跑了三四趟,她被認定爲視力一級殘疾——雙眼無光感或視力小於0.02,或者視野半徑小於5度,相當於全盲。

黃春華的想法很簡單,希望出行能方便點,去景區還能省下門票錢,而且聽說殘疾人有補貼。拿到證的那天,黃春華還是哭了一場,接受了自己的殘疾人身份,“有了這個證,(殘疾人身份)就改不了了”。她每天把殘疾證揣在兜裡。“就像揣着一把刀,總覺得時不時扎我一下。”

病友羣裡有些人一直沒辦殘疾證,但黃春華不想逃避。她很早就讓鄰居知道自己眼睛出了問題,提示大家儘量別在樓道里堆放東西,自己可能會被絆倒。

現在出門時,黃春華會拄着盲杖,除了爲自己探路,也想提示路人避免撞上。偶爾會遇到有人提示她腳邊有障礙,還會有人扶她走幾步……小區快遞驛站不負責配送上門,也特意把她的快遞挑出來,隔幾天就送到門口。

黃春華不得不承認,自己現在確實需要一些關照。“有些視障者已經適應失明後的生活,有自己的一套方案。但是我現在不行,至少走在路上需要別人注意到我,別撞着。”

一位同學的家長主動提出來,接女兒放學的時候,把慕沐捎上。一天放學路上,這位媽媽給兩個孩子都買了爆米花。回家後慕沐就捱了罵,黃春華後來解釋,她擔心兒子跟別人要東西吃,認爲別人的幫助和給予是應該的。她想盡可能回報鄰居們的幫助,就在家裡辦了個“公益課堂”,每週五下午給附近的四五個孩子輔導功課。

去看看大好河山

老師眼睛不好了,但是腦子還在

9月初,黃春華跟學生們坦陳了自己眼睛的狀況。她站在講臺上,跟下面的學生說,“老師眼睛不好了,但是腦子還在,智商還在,知識也還在,帶着你們往前走是沒有問題的。”學生喊着黃老師加油,鼓起掌。在視頻引起的巨大關注中,有鼓勵也有爭議。有人說她是平凡的老師,也是真正的強者,也有人說做不到就不要撐着了,把機會讓給能做的人。

視頻在網上引起關注後,擔心黃春華的身體不能承擔授課任務,學校還是將她調離了一線教學崗位,轉而讓她負責新教師的日常培訓。黃春華心裡不服,課上講了很多遍的內容都在腦子裡,“閉着眼睛都能講”。她去找校長爭取過,想把高二的孩子帶到畢業,後來自己也想通了,“他要對學生和家長負責,有他的爲難之處”。

現在,黃春華有了更多時間,她不想放棄爲自己爭取希望。她加了四個病友羣,裡面有各種“可能有用”的藥方。她家客廳的餐桌上擺了很多藥瓶,大部分都是維生素、保健品,儲物架最下層也擺滿了藥罐子。

病友羣裡有個大哥40歲發病,現在49歲了,他堅持跑步,覺得有些效果,從沒有運動習慣的黃春華跟着嘗試起來。大哥還辭了職,一個省接一個省旅行,黃春華也開始計劃“去看看大好河山”。

10月份,黃春華帶着兒子去了西北,看了茶卡鹽湖,吃了牛羊肉串。黃春華站在湖牀上,看不清眼前的景色,但她即興口誦了一篇文章,用手機記錄下來,發在短視頻平臺,“看美景學知識學描寫,作文就出來了”。

後來每到一個地方,她就講當地的歷史文化知識,以及詩詞鑑賞。拍攝和剪輯的任務落在了慕沐身上。剛開始他很抗拒,拍一會兒就跑開,黃春華只能哄着他,“讓他懂點事,陪媽媽做好這件事”。

做視頻的目的很現實,漲些粉絲,掙點錢。一個做自媒體的朋友早就提議,讓黃春華給賬號開通“小黃車”,她從抗拒到接受,開始掛上了衛生紙、零食和日用品的鏈接。

2015年買了現在的房子後,黃春華一度不再攢錢,“總覺得有能力掙錢,就掙一點花一點”。爲了一個喜歡的實木書櫃她就花了一萬多塊錢。眼睛生病後,錢帶來的危機感突然強烈起來。

賺錢、存錢的需要從沒像現在這樣迫切過。不久前她在網上讀到過一條新聞,一家國外的科技公司研製出一種可以植入視網膜下方的芯片,在臨牀試驗中,讓失明志願者的視力得到了大幅改善。“如果有一天研發出了新設備,但是賣500萬元一個,肯定買不起是吧?所以還是得掙錢。”

她不希望自己成爲兒子未來的負擔,想提前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不能讓他在外面好好的,卻要惦記家裡有個看不見的媽媽”。黃春華暢想自己以後的生活,自己彈琴、煮茶、聽書,能夠出門去樓下曬太陽,“只要別生別的病,我也能過得很好”。

直到現在,生病快要一年了,黃春華總是做一個同樣的夢。夢裡自己是上學時候的樣子,年少,很有活力,世界也很清晰。醒了後她就是開始哭,邊哭邊起牀去做飯,“飯做好了,情緒也就消化好了”。

家裡的深藍色陶瓷花盆裡,原本養着一棵叫八方來財木的植物,但黃春華的眼睛確診後不久,植物也枯了。幾個花盆一直空着,快一年過去了,前些天,黃春華又買了四盆花準備重新種上。供圖/黃春華

本報記者/佟曉宇實習記者王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