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爲內外 “雙面”餘承東

(原標題:華爲內外 “雙面”餘承東)

經濟觀察報 記者 錢玉娟  實習記者 金樂程 廣州報道

一再申明不造車,而是幫助車企造好車的華爲,如今也在積極地“賣車”。

同是秋季新品,相較闊別兩年、迴歸市場的Mate50系列手機,問界M5EV這款智能汽車,反倒成爲了華爲常務董事、終端BGCEO、智能汽車解決方案BUCEO餘承東在各個社交媒體平臺上頻繁提及的宣傳對象。“品價比、性價比超高的車,值得推薦。”9月15日,餘承東在他的朋友圈裡打起了廣告。同一天,小米集團創始人、董事長兼CEO雷軍面對鏡頭道出了一個“秘密”:小米造車是一個被逼出來的決定,“如果你不幹,你就落伍了。”

當雷軍押注百億資金,賭上自己的最後一次創業,闖進汽車圈時,餘承東早一步邁了進來。在華爲內外失守,毫無C端根基之時,餘承東是親率華爲終端成功轉型,創造了手機銷量輝煌業績的“關鍵先生”;“斷芯”掣肘下,手機終端出貨遇阻,消費者業務營收下滑之際,爲謀求新增長,餘承東又成爲華爲內部最想造車的那個。

一個“華爲不造車”的決議下,餘承東只得以“解決方案提供商”、“合作伙伴”的身份站在“場外”,直到他全面接管汽車業務。短短一年半時間裡,華爲已經和賽力斯推出了三款車。

不僅在聯合車廠造車這件事上,餘承東步調加快,他還一手推動着華爲智選業務。近來華爲將汽車相關業務部門提到重要位置,但華爲創始人任正非發出“寒冬論”,內部提出追求高利潤業務、收縮戰線的目標後,涉及高昂研發投入的智能汽車業務,未來又將向何處發展?

難乾的生意

挑起了華爲汽車業務商業化落地的重任後,餘承東把過去在手機圈裡“大嘴”、好戰的風格帶到了汽車圈,外界笑稱他爲“車圈戰神”。

“第一年幹翻特斯拉,第二年把BBA的空間一把幹掉”,頻頻高調喊話外,餘承東還會炮轟燃油車。“純燃油車時代會很快結束。”他在今年7月舉行的粵港澳車展上說,“現在買燃油車,無異於智能手機時代買功能機。”

除了DISS燃油車,餘承東還自詡華爲與賽力斯合作的問界汽車已經超越了寶馬、保時捷等百萬豪車體驗,這直接讓臺下的小鵬汽車創始人何小鵬坐不住了,他直言“有點想扔個鞋子上來”。

“大嘴”確實引得外界關注起華爲當下在做的智能汽車這一新業務。不過,餘承東坦言,這是一個“燒錢的生意,難乾的生意”,華爲爲此直接投入7000人,間接投入超過1萬人,至今“智能汽車是華爲唯一虧損的業務”。

記者查詢公開資料獲悉,早自2009年時,華爲就開始對車載模塊進行開發,並在2013年時成立了車聯網業務部,一年後又在華爲最高級別的研究院“2012實驗室”成立了車聯網實驗室,專注於車聯網領域的縱向開發,直到2019年才正式成立了智能汽車解決方案事業部這個一級部門。

儘管華爲多次申明“不造車”,但在內部卻有兩種不同的聲音。與餘承東同一年進入華爲,現任華爲輪值董事長的徐直軍,熱衷於做博世那樣的Tier1巨頭,他的理由很充分,全球“不缺車企,缺的是智能網聯電動車領域的基礎供應商”,一旦親自造車,不但擴產線與長週期帶來的投入成本巨大,關鍵是會與主機廠直接競爭。反倒是一直抓着消費者業務的餘承東,主張讓華爲的自動駕駛技術,像手機那樣在終端落地,進而實現商業化。

當華爲智能汽車解決方案“HuaweiInside”(下文簡稱“HI”模式)在2020年7月發佈的比亞迪旗艦漢EV上應用後,餘承東還親自站臺,並允許其在華爲部分體驗店中作場景展示,但“HI”模式卻引起汽車圈的高度警惕。

“車企應用華爲自動駕駛技術,爲我們提供整體解決方案,如此一來,它成了靈魂,上汽成了軀體。”上汽董事長陳虹公開發表“靈魂說”後,搭載華爲“HI”模式的傳統車企,也只有北汽、長安、廣汽三家。

“聚焦ICT技術,幫助車企造好車,成爲智能網聯汽車的增量部件提供商。”2020年10月26日,華爲創始人任正非在簽發的《關於智能汽車部件業務管理的決議》中,不僅再次重申“不造車”,其中還明確寫道,“以後誰再建言造車,干擾公司,可調離崗位,另外尋找崗位。”

在這份有效期爲三年的決議文件發出近一年後,徐直軍接受包括經濟觀察報記者在內的採訪時,還提及“老餘作爲消費者BG的代言人,他就想造車”,但在華爲高層團隊看來,要清楚“我們在求生存階段,做什麼合適,做什麼不合適。”

儘管對於華爲堅決不造車的決議,“老餘不服氣”,徐直軍透露,“只有一票”的餘承東只能接受結果。如今作爲智能汽車解決方案BU的管理者,餘承東發現,“一年花掉十幾億美元”,除卻高昂的研發經費,令他想不到的是,汽車行業的缺芯竟演變到了如此程度:原本一二十塊錢人民幣一顆的芯片,竟然會被炒到2500元人民幣/顆,“一個車上用9顆,太貴了。”

門外漢

今年4月初,問界M5首批交付一個月後,餘承東換上賽車手服裝,將M5開上了珠海國際賽車場。從賽道下來後,他與車評人吳佩進行了一場戶外對話,期間談及“年內賣出30萬輛車”的目標,他坦言,初期不熟悉汽車行業的供應情況,加之全球芯片短缺的現實,不得不親自把年初吹出的牛皮捅破,“30萬輛很難做到,供應不出來。”

曾經“大嘴”一張喊出的目標,即便餘承東主動承認無法實現,但他依然強調,大目標可以牽引團隊去做“卓越的事”,畢竟“吹出去的牛,是要實現的。”

在餘承東的認知裡,沒人會記住第二,“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瑪峰,人人都記得。”這讓他對團隊提出了一個要求,“進入的每一個領域,不進則已,進入一定要做到第一。”

多年堅持的理想主義,不禁讓吳佩發問,“會不會有人說您像堂吉訶德?”對此,餘承東並不拒絕,“總得有夢想,可以追求。”

按照華爲慣例,45歲即可退休,而餘承東不願隱藏自己的野心,他規劃要工作到60歲。上個月,餘承東迎來53歲生日,他心裡數算着,“退休之前,我還有7年。”

他把華爲和身在其中的自己都比喻爲“長跑型選手”,用他的話說,近幾年爲了“做強”,“不知疲倦地努力”。

餘承東的日常,往往一週七天,從白天干到夜晚,“晚上12點多睡覺,早上六七點鐘起來。”他說,除了吃飯、睡覺,其他時間都拿去給了工作。正是這樣的節奏,讓他把“過去吹得牛,基本上都實現了。”用他自己的話說,“很多情況下都沒有按時完成,而是提前超額完成。”

卸下賽車服後的餘承東,走在賽道上,他表達着自己的期待:帶領華爲智能汽車解決方案BU“幫助合作伙伴取得成功”。顯然,與華爲在很多行業和領域裡表現得邏輯一樣,“它在汽車圈也不願意樹敵。”在國內主機車廠吉利汽車集團工作的宋偉(化名)看到,華爲通過與一些車廠合縱連橫,把自身的軟件優勢、研發成本持續進行着產出。

“造車勢力裡的弱勢品牌,搭載華爲的智能車載系統後,贏得了一些消費者的偏好。”宋偉覺得,華爲如此闖進汽車圈,避免了直接面對競爭對手。當然,“大家也沒有把它當作對手。”宋偉至今都覺得,從通訊領域跨界進入汽車行業的華爲和餘承東,是汽車圈的“門外漢”。

不過,賽車手出身的吳佩直到與餘承東展開交流,這才驚訝地發現,餘承東並非一個在發佈會正確說出產品各種參數的人,他還是一個對汽車的底盤設計、性能理解等各種專業名詞,如數家珍的汽車發燒友。

談及自己的第一輛座駕,餘承東概括,“1.6L、五氣閥的,發動機性能比較好。”那是他進入華爲5年後,在1998年還“很窮的時候”,總共花了20萬左右買的一輛捷達王。之後便是高配版的本田雅閣、短軸距的寶馬530i,寶馬5系、7系,以及保時捷等。

今年春節期間,餘承東試駕問界M5,直接從深圳開回了安徽老家,“M5淘汰了家裡的寶馬”,不僅“自賣自誇”問界M5媲美百萬級豪車,餘承東還對外稱,“又用M7淘汰了家裡的保時捷。”

記者從賽力斯方面拿到的銷量數據顯示,其與華爲合作的AITO問界品牌在今年8月的整體銷量達10045輛,其中問界M5在交付後的第5個月裡,實現了單月破萬的紀錄。“只有月銷量爬升到3萬輛,才能完成年初的30萬輛銷售目標。”餘承東對“蔚小理”去年的總出貨量有個粗略總結,“三家加起來不超過10萬”,而問界M5從今年3月份纔開始交付,到年末的10個月裡,他估摸,“第一年能搞一二十萬臺,就已經算是奇蹟了。”

“大嘴”好戰背後

直到踏上汽車這條路,餘承東才知道走得並不容易,“需要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老餘挺不容易的,從0到1是最難的。”如今已經出走華爲的劉民(化名)告訴記者,他比餘承東晚兩年加入運營商BG,後來在華爲終端BG還與之並肩作戰多年。

外界看到的餘承東“大嘴、好戰”,但在劉民看來,“這些只是營銷策略罷了。”拋開工作場景下的對壘,“老餘人很務實,是產品導向的人。”早前在無線事業部搞2G系統開發時,劉民就和餘承東進行工作配合,之後他們二人相繼被調回國內,在消費者業務上進行搭檔工作後,劉民感覺得到,“老餘對產品的理解力和消費者的洞察能力,沒得說。”

與餘承東師出同門的一位清華人,並不認同外界對“餘大嘴”愛吹牛的解讀,在他看來,“老餘是典型的技術派,直言、敢言而已。”

在一位進入華爲工作達14年的現役員工看來,敢說敢做並非餘承東的個人風格,“這是典型的華爲人精神,在華爲工作的兄弟們,沒有哪個不好戰的。”

餘承東自己也說,整天在外拋頭露面,並不是他本人所希望的,但“做消費品行業的規則,一把手必須面對媒體做宣傳,搞發佈會,去宣傳產品,跟消費者溝通。”他覺得,通過微博等社交媒體持續發聲,已經成了工作的一部分。“現實逼迫我必須這樣去做。”餘承東也回憶說,拼搏戰鬥的精神,是在他小時候與大孩子打架的過程中,總結出的“勝利”規律。當然,年幼時期聽父親講那些英雄人物故事,也在他心裡種下了一顆英雄夢的種子,直到離開校園,踏入社會,華爲給了餘承東實現這一夢想的土壤。

7年前的9月23日,清華大禮堂座無虛席,彼時餘承東作爲華爲消費者業務CEO,回到母校進行了一場校招演講,他說,“一個人的定位和眼界可以決定十年、二十多年後人生的高度,以及最終成就事業。”

出生在安徽西部一個貧困鄉村的餘承東,在父母的支持下上了中學,每天往返四個小時的路程,餘承東起早貪黑、跋山涉水,最終,他成功從大別山走了出來,以全縣理科第一的成績考取了西北工業大學,之後他又考取清華電子系攻讀研究生。

1993年,他南下來到深圳這片“熱土”,進入華爲這家“當時只是一個幾百人的小公司”,一直幹到了今天。

今年是餘承東加入華爲的第30年,8月9日,在他53歲生日這天,餘承東的微博上雖未發佈任何回憶、感慨式的文字,但在一則華爲TWS耳機新品的宣傳消息下,一位網友向餘承東送出了生日祝福。或許因爲被記得的緣故,幾乎不與網友互動的餘承東,當天破天荒地回覆了網友的消息。

將時間點倒退至三年前,餘承東50歲生日當天,正值華爲2019年開發者大會,這天鴻蒙OS發佈。前一天,餘承東在微博上回憶了自己在華爲27年的工作歷程,“從無線至今各個階段的艱難困苦,成功的喜悅都是很短暫的,而各種挑戰總是一個接一個。”當時的華爲已經遭遇美國接連制裁,芯片斷供危機加劇。

“芯”病待醫

9月6日,華爲Mate50系列手機發布。這意味着華爲旗艦機闊別兩年後,重返市場。在東莞松山湖園區工作的華爲員工王侃(化名)在線上認真聽完了全程,他發現餘承東整場發佈會上隻字不提芯片,“用的別人的芯片,還是4G的,怎麼好意思講呢?”

“斷芯”不僅讓華爲出讓了5G手機的市場份額,淪爲如今產業統計口徑中“others”部分,負效應更讓消費者業務在華爲內部的勢頭由盛轉衰。

上述在華爲工作了14年的現役員工告訴記者,從通訊設備、運營商業務起家的華爲,內部業務之間早前有一條鄙視鏈,“終端這個板塊是大家眼中的後排生。”這位員工在運營商BG工作多年後轉崗至終端BG,他道出華爲內部人早前的一個共性認知,“賣手機跟賣白菜、賣洗衣粉沒有本質的差別,業務模塊的操作手段比較簡單,沒有什麼技術含量。”

業務轉型發生在2012年,三任CEO折戟沉沙後,餘承東被調回國內,接下了“半死不活”的終端業務。前華爲人張平(化名)向記者講述起了當時的內部狀態,新官上任的餘承東做的第一件事是“做減法”,砍掉低端的貼牌機業務。

餘承東認爲,華爲應該從ODM白牌運營商定製,向OEM自有品牌轉型,同時從低端向中高端智能終端提升。“華爲走起了‘精品路線’。”一位接近華爲終端BG的人士向記者透露,當年手機制造商之間雷同化程度很高,“中高端由高通提供芯片與電路板,甚至軟件demo方面的整體解決方案,低端則是聯發科、展訊等提供解決方案。”這讓各家手機在硬件與軟件方面“都差不多”,差異多體現在誰會營銷上。

據悉,餘承東私底下與三星電子中國區的市場營銷老大楊柘約見,將其挖至華爲終端擔任市場營銷總裁,從P6手機開始,華爲正式打出了高端化的品牌標語,與之相匹配的,華爲還聘請高端工業設計人才對手機外觀進行改進。在上述接近華爲終端BG人士看來,關鍵讓華爲手機實現差異化競爭的還是海思芯片。

線下渠道商趙彬曾代理銷售過華爲的部分機型,他至今記得,搭載着海思麒麟925芯片的Mate7系列手機,“一度是市場上的斷貨王。”就連萬科總裁鬱亮想買一部Mate7,都要託人找餘承東才行。那一年是2014年,華爲手機的銷量一舉突破了7500萬臺,成爲中國市場第一,躋身全球競爭格局前列,開始與三星、蘋果展開正面競爭。

不少人應該看過,2017年烏鎮互聯網大會前夜,在本站創始人丁磊組織的飯局中,餘承東和雷軍“一笑泯恩仇”,舉杯共飲時的合影。那一年,主打“性價比”的小米重回世界前五,而華爲卻在高端市場站穩了腳跟,華爲手機銷量持續走高,在2018年二季度的全球市場上,其佔有率首度超越蘋果,僅次於三星。當年,華爲消費者業務收入也直接躋身公司三大業務之首。

2018年年底,餘承東高興,想宴請業內同行聊聊,期間他還主動給OPPO創始人陳明永打去電話,誰料後者忙於其他事情沒接聽,後來雖然通過他人得知了事由,並沒赴宴。

華爲在手機市場的進攻勢頭,還一度讓雷軍感到焦慮。儘管他率先讓中國市場捲起了一股“爲發燒而生”的互聯網手機熱潮,卻在餘承東帶領華爲手機殺入市場後,落於後者。

2019年3月,在深圳的木棉花酒店,餘承東與雷軍一起吃了頓早餐,在旁陪同的正是現任的榮耀CEO趙明與Redmi品牌總經理盧偉冰。彼時,榮耀還沒被出售,而盧偉冰也沒被雷軍升任爲小米集團合夥人。

“雷軍說小米每年、每個季度、每個月都在下跌,而且狂跌不止。”餘承東透露,雷軍都擔心,再這麼下去,“小米門店2020年4月基本要關門了。”然而,短短兩個月後,華爲遭遇制裁、被斷芯,“救了小米一把。”餘承東覺得,華爲的“噩運”卻改變了小米的命運,“(小米)鹹魚翻身,又活了過來”。

其實,在“華爲跌倒”之後,市場上先後傳來“小米吃飽”、“vivo吃飽”甚至“蘋果吃飽”的說法。而從IDC發佈的2022年上半年中國智能手機市場分析報告來看,在600美元以上售價的高端市場中,蘋果已佔據了70%的份額。與中低端市場的混戰格局不同,目前國內高端智能手機市場已趨於蘋果“一家獨大”之勢。

“失去麒麟芯片的華爲手機,沒了靈魂。”一位手機產業鏈上游人士覺得,即使Mate系列手機再次迴歸市場,欲與蘋果爭搶高端市場份額,但華爲當下最大的困境是,“品牌力還在,但5G芯片缺失。”

王侃目前在用的是華爲麒麟5G芯片“絕版”的Mate40Pro,令他意外的是,至今這款手機在二手市場的價值都在6000元-8000元不等,他開玩笑說,“是個好的理財產品。”

令王侃唏噓不已的是,至今三年過去,華爲手機依然“芯”病難醫。不少同事在華爲內網心聲社區匿名發帖,“真不容易,不知道這一代能不能穩住Mate的光環?究竟是朝陽還是落日?”

王侃看到,下方評論中被點贊數最多的一條是,“這是個問題”。如今,這個難題壓在餘承東肩上,他甚至吐槽,“如果早年搞半導體制造,也不會有今天這種糟糕的結局。”然而,餘承東轉而說到,“世界上賣什麼藥的都有,就是沒有後悔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