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下的誓言

13歲時的水彩畫(劉心武繪製)

◎劉心武

推開我家廳堂西窗,西府海棠的枝條便會彈進窗內,春風拂過,粉白的花瓣紛紛飄落,落在哪裡?落在我手捧的書桌抽屜裡。

那是1955年的仲春,我快滿13歲了。我愛書,愛讀文學書,我父母捨得給我錢,任我到書店挑選喜歡的書。一開始我還沒有書架,買來的書都放在我使用的那張書桌的抽屜裡。

西窗外的院落,是那個四合院裡最美麗的部分,穿過前院的垂花門,進入那裡面,四棵樹齡很長的西府海棠均勻地分佈在院中。我家的家門不在海棠院,但推窗可賞春日海棠花、秋日海棠果,我經常會推窗,而窗外也就經常會響起不像銀鈴而像編磬般的笑聲,隨着那笑聲,她便會出現在窗外,直奔到窗內的我跟前。

她比我略高,臉圓圓的,粗眉大眼,頭髮很濃很黑,劉海厚厚的,兩根粗大的辮子,垂在肩下。

我們同是初一的學生。她愛看課外書,她家也挺富裕,但她父母不支持她買書,所以,她就來跟我借書。我一聽到她的笑聲,不等她來到窗外,就趕緊去把一抽屜的書,抱至窗前,讓她挑選。我家那窗很大,窗臺卻很低,窗內窗外,交流十分便利。

就那樣,海棠花瓣飄落到抽屜裡的書上,駘蕩春風,青梅竹馬,朦朧情愫,詩意漾胸……我的青春一去不返,我的文學之旅由之發端。

我相信,世上許多的作家,之所以走上文學之路,一定和文學閱讀有關,和青春情愫相連。

記憶中最深刻的一次,是我讓她隨意從抽屜裡挑選,那抽屜,大約能放二十本書,五本一摞,那時候,我自己從書店買回的大多是兒童文學類的書,其中數本是民間故事集,有的她此前也借去看畢歸還。那一次,她翻動後,一眼相中了我剛買來不久的《綠野仙蹤》,她就拿起來要借,我有點不捨,她就說:有五個海棠花瓣落封皮,你就一定借我!果然一陣小風,豈止五瓣,她笑了,我也笑了……

她借走的那本《綠野仙蹤》,是美國作家弗蘭克·鮑姆寫的童話。過些天,她來還書,窗外的海棠樹,已然是綠葉成蔭子滿枝了,我問她:好看嗎?她紅噴噴的臉頰上,笑靨如花:哎呀,真過癮!你還有這樣的書嗎?我忍不住說:我還有本《綠野仙蹤》啦!她就催:在哪兒?這抽屜裡嗎?快借我!但我沒有往下說,打個馬虎眼,把一本蘇聯兒童文學作家蓋達爾的《鼓手的命運》借給她了。

那時候我閱讀的書源,主要是三個,一個是我自己到書店去買來的。一個呢,當年赧於跟鄰居姑娘說,其實跟誰最好也別說,就是,我偶然發現,父親的枕頭底下,會有書,而且不時更換,多是他從隆福寺街一家叫修綆堂買來的舊書,且多是線裝的,他壓在枕頭下,是便於臨睡前翻閱。我從他枕頭底下,發現過《增評補圖石頭記》,後來知道,那就是一種《紅樓夢》的版本,我取出偷讀過,埋下了我壯年以後研究《紅樓夢》的種子。那個春天,我又從父親枕頭底下發現了一部線裝書,他只把其中幾卷壓在了枕下,令我震驚的是,那書的書名竟是《綠野仙蹤》!

父親枕頭下的《綠野仙蹤》,開頭我以爲是我那本美國童話的另一種印法,細一檢索,竟風馬牛不相及,後來知道是清朝乾隆時期一個叫李百川的作家,寫的一部章回小說。父母發現我翻出父親枕頭下的書偷看,沒有責罵訓斥我,倒跟我聊起了書的話題。父親說,有的書,不適合你這個年紀看。我就說,你那《綠野仙蹤》,白給我看我也不看,因爲覺得莫名其妙,難看,可你說《增評補圖石頭記》我最好再長大些去看,現在我雖然不能連貫地往下看,有些篇頁也覺得莫名其妙,可是有不少篇頁,卻覺得很有趣,我這個年紀,看了又怎麼樣?母親就跟父親說:我們看《紅樓夢》的時候,也比他大不了幾歲。我就跟父親說,怎麼美國人寫的童話,也叫《綠野仙蹤》?父親告訴我,其實那本美國弗蘭克·鮑姆寫的童話,按英文書名直譯是《奧茲國的魔術師》,翻譯者借用了中國古典小說《綠野仙蹤》的書名。母親接着說,中國人翻譯外國書,用中國古典詞彙作書名的例子很多,比如英國小說家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翻譯成《塊肉餘生述》,他的《遠大前程》,翻譯成《孤星血淚》,都很貼切啊。父親說,是上個世紀末,林紓帶的頭,他把俄羅斯普希金的小說《上尉的女兒》,書名定爲《花心蝶夢錄》,虧他想得出來啊!那次談話以後,我就發現,一些西方電影到中國來放映,就往往用這個路子來命名,比如《飄》叫做《亂世佳人》,《滑鐵盧橋》叫做《魂斷藍橋》,《麗貝卡》叫做《蝴蝶夢》,《意外收穫》叫做《鴛夢重溫》,《幽靈》叫做《人鬼情未了》……感謝父母對我的薰陶,他們就這樣點點滴滴,往我心靈裡浸入了文學營養。

我當時的第三個書源,來自我小哥劉心化,小哥以調幹身份保送到北京大學,進入由蘇俄文學翻譯研究巨擘曹靖華擔任系主任的俄羅斯語言文學系,立志成爲一名蘇俄文學的翻譯研究者。小哥那時每週六晚上回到城裡家中,總要帶來他學習進程中必讀的一些俄語書和中譯本,他週一一早回校,總會留下數本在家中,我就拿來翻閱。那幾年裡,我讀小哥帶回家的蘇俄文學中譯本很多,比如岡察洛夫(1812-1891)的長篇小說《奧勃洛摩夫》那印數很少的中譯本,我就通讀過。那時候我已經上到高中,有次我當着語文老師大談岡察洛夫,說他寫的那個《奧勃洛摩夫》,讀了幾十頁,主人公奧勃洛摩夫竟然還沒起牀!老師很驚詫,他是中文系畢業的,蘇俄文學也只讀到普希金、列夫·托爾斯泰、契訶夫,我竟然熟讀《奧勃洛摩夫》!小哥對我的影響超過父母,我頭一篇文章的發表,他是背後推手。

記得又是海棠花開時節,又響起編磬般的笑聲,粗辮子姑娘又來到我家窗前,臉龐更加紅噴噴,又借書,卻多了新議論:你這麼喜歡書,什麼時候,你自己也寫一本印出來,擱在書店裡賣,我就不借了,我去買!隨她話音,海棠花瓣紛紛飄下,彷彿落在我心尖,好癢癢,我就跟她發誓:一定的!我讀來讀去,到頭來自己也要寫,新華書店裡會擺出我的書賣,那時候你別去買我的書,我會送你,出一本送你一本!她的笑靨,就比海棠更嫵媚!

春夢隨雲散。少年時代那粗辮子的姑娘啊,你後來去了哪裡?你現在過得如何?那四合院裡的海棠樹,應該還在年年開花,歲歲結果,那春風中嫋嫋飄落的海棠花瓣,應還記得我窗前的誓言吧。

供圖/劉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