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猶如情聖眼中的愛侶
哈佛大學校園。(本報資料照)
學林拾翠(允晨文化)
大約一年半前,吳詠慧開始在《中國時報.副刊》上。哈佛之於吳詠慧,是香客心中的聖廟,也是情聖眼中的愛侶,既莊嚴肅穆、仰之彌高、鑽之彌堅,又輕顰淺笑、宜嗔宜喜,一舉手一投足都能勾魂奪魄。虔敬和癡戀的潛流,真積力久,蓄之既厚,一旦噴薄而出,便如漫天花雨,處處留情,使哈佛園中草木瓦石,皆承恩澤。情之一字,可生死人而肉白骨,可化腐朽爲神奇,亦可化神奇爲腐朽。一九八○年夏我曾和文船山連袂造訪哈佛,所得的印象僅平平而已。哈佛近十多年來在全美各大學的排名,也不見得會在柏克萊、斯坦福之前;哈佛的校園,和柏克萊、斯坦福相比,也不能算頂頂漂亮。情人眼中的西施,若落在不相干者的眼中,卻未必具有千媚百嬌的顛倒衆生相。哈佛不是我的情人,我只是哈佛的不速之客。審美需要感情的灌注,生命的投入。無情的我,合該領略不到哈佛的極好處和極美處。
讀《哈佛瑣記》,就等於重遊哈佛。這次多了吳詠慧做導遊,只見伊一時口若懸河、舌底翻蓮,一時閉目吟哦、念念有辭,一時比手劃腳、上竄下跳……。
《瑣記》中的吳詠慧,不再是檀島時那個言語無味、傻頭傻腦的書蟲。伊變成了手持麈尾、談玄說空的魏晉高士;變成了澤畔行吟、淺斟低唱的騷人詞客;變成了在知識海洋的沙灘上拍手歡呼,一面撿拾貝殼、一面嬉戲追逐浪花的童子。吳詠慧對哈佛的款款深情,在不知不覺之中,竟消融了我對哈佛的疏離和冷漠。在伊的帶引和講解之下,我開始慢慢體味到了哈佛的各種各樣與衆不同之處。徘徊在羅伊斯、帕爾默、詹姆斯,還有桑塔亞納曾散過步的「哲人之路」,和懷海特對談,和古代各大哲神交千載,上下與天地同流,原來是如許的神怡心曠;那條漸被毒水污化了的查理士河,在斜陽照晚、薄霧輕籠之際,原來竟會如許的楚楚可人;「大學館」牆壁的長春藤,在四季轉換中,像變色龍一般,由淡青而墨綠,由墨綠而橙黃,由橙黃而火紅,由火紅而灰白,原來也不輸柏克萊四季蔥綠的紅木林;還有那在大師授課後拍爛手掌的滋味,以及偶被大師品題時的既驚且喜,一切的一切,既遙遠又貼近,既陌生又親切,讓人心旌搖搖,熏熏然有點醉意。我申請讀博士班時,名單上沒有哈佛,我的論文導師從柏克萊被挖角到哈佛時,我也從來不曾想過要跟老師一道轉學到哈佛。世界上所有的大學中,我只愛柏克萊,我對柏克萊始終一往情深。但在讀《瑣記》之時,我的心底突然莫名其妙地爬上了一絲絲惆悵的感覺:如果到哈佛去讀個一年半載,不知是否也和在柏克萊一樣,如此的充實和如此的有趣?
吳詠慧在今年一月,由臺灣來到新加坡,成了我在東亞哲學研究所的同事。學問的追求永遠沒有終點,多讀了四年書,彼此愈覺得天下之大,而愈感到自己的渺小。我和吳詠慧,也由四年前的檀島論劍,換成了星洲的「今宵只談風月」。談風花雪月的吳詠慧,比談哲理邏輯的吳詠慧,不知有趣和可愛了多少倍。吳詠慧的另一半目前正在美國謀求發展,我的太座也正在新大陸的大學裡教書;島居的枯寂無聊,若沒有了吳詠慧,真不知如何打發。我們朝夕素心相對,樂數晨夕,但卻從未想過要到加東數星星,到西灣送夕陽。吳詠慧從來不掩飾自己的好「名」(snobbery),能被伊青睞的只有名校、名車、名牌衣飾,以及華屋和美食。只可惜伊的錢包偏偏不爭氣。我是最典型的老廣,一生中除了美食之外,對任何「名」都可以不要。星洲的大牌檔,可能會有不錯的美食,但吳詠慧又嫌到大牌檔有失身分,我也確實有點怕了大牌檔的熱和髒。於是,我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新加坡的各大飯店;然後,多半還會看一場西片。偶爾,爲了講義氣,我也會陪吳詠慧逛一次百貨公司。看着伊留連在琳琅滿目的各式各樣法國名牌面前,件件都想買,卻一件也買不起,真是既感傷又有趣。只有一次,伊一咬牙,在女裝部爲另一半買了個法國名牌皮包。在回家的巴士上,伊不住地摩挲賞玩,起勁地吹噓自己如何如何的品位高超。哈佛的博士回臺灣,個個非富即貴,誰會爲了區區一個法國皮包而沾沾自喜、驕其好友?若要在臺灣選舉最吃不開的哈佛博士,恐怕沒有人能和吳詠慧競爭了吧。
吳詠慧的錢包雖然不爭氣,但撰寫《哈佛瑣記》,卻着實在文壇闖出了不小的名氣。報社經常轉來讀者的來信,其中有不少是「麻甩佬」露骨的求愛情書。有一個麻甩佬,大概是瓊瑤的小說看多了,竟來信盛讚「好姑娘」吳詠慧那「水汪汪的大眼晴」,笑得我抱着肚子滿地打滾。我的好友文船山,聞道我和「才貌雙全的才女」朝夕相對,深怕我會日久情生而難以自拔,特由美國寄書規勸。我的太座由美國來到星洲,和吳詠慧只見了一面,兩個星期後便十分放心地打道回府去也。她知道文船山的憂慮,永遠不會變爲事實;她知道我和吳詠慧的關係,如豆腐煮蔥,真正是一清二白,絕對沒有一絲一毫的男女情愫牽扯在內。吳詠慧絕對沒有可能跟她爭丈夫。要爭,也一定爭她不過。原載於1986年12月15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三之二;摘自《學林拾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