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薩克嘲諷沙皇普丁:烏克蘭傳奇的「現代抗俄名畫」?
(圖1)烏俄戰爭開打後,兩張後面結構相似的圖片在網路上流傳,其一就是這一張19世紀由俄羅斯畫家列賓的名作《扎波羅熱哥薩克致土耳其蘇丹的回信》。而這一張具有象徵意義的圖片素材與烏俄戰爭又有什麼歷史關係? 圖/維基共享
文/戴鬱文、王健安
從今年2月,俄羅斯領導人普丁出兵攻打烏克蘭至今,兩張畫面結構相似的圖像在網路社羣平臺廣爲流傳。其一是19世紀俄羅斯畫家列賓(Ilya Yefimovich Repin)的名作《扎波羅熱哥薩克致土耳其蘇丹的回信》(以下稱《致土耳其蘇丹》,見圖1),該畫重心集中在正中央、正在向蘇丹回信的書寫員身上,一羣哥薩克人或坐或站,幾乎無一例外地對此大笑,彷彿可以聽到穿透畫面的笑鬧聲音。這幅畫向來被視爲描繪哥薩克人的標誌性作品,在烏克蘭語及俄羅斯語社羣廣爲人知。
另一張圖則名爲《致沙皇普丁》(Letter to Czar Putin),是一羣現代烏克蘭軍人打扮的男子,模仿《致土耳其蘇丹》刻意擺拍的照片(見圖2)。畫面看似隨興,實則掌握了《致土耳其蘇丹》的重點與神髓:一羣人圍繞着中央的書寫者,彷彿全員都在笑鬧中集思廣益,認真對待這封有趣的信件,明明身處戰場,卻充滿樂不可支的氛圍。
《致沙皇普丁》真正的拍攝視角,應由照片畫面右下的相機取得,只是近日網傳的是這一張側拍照片。可以看到拍攝者用心佈置一些鮮明標誌,包括人物姿態、穿着不一甚至打着赤膊的裝扮,加上後方幾支藍黃相間的旗幟,可輕易辨識出畫面要致敬的對象。據傳,這張《致沙皇普丁》的拍攝時間應爲2014年,已在網路流傳數載,近日因烏俄戰爭再度受到注目,儼然成爲激勵烏克蘭愛國精神、或是支持烏克蘭抗戰的一種視覺語言。
之所以選用古典圖像《致土耳其蘇丹》爲素材,背後自是涉及一段漫長複雜的歷史,以及現代文化如何將哥薩克人作爲一種文化圖騰,不斷轉譯借用的過程。
(圖2)與圖1對比之下,另一張在網路上流傳的是據傳在2014年拍攝的《致沙皇普丁》:一羣現代烏克蘭軍人打扮的男子,模仿《致土耳其蘇丹》刻意擺拍的照片。 圖/Twitter
▌哥薩克人:帝國邊境的小小亂源?
所謂的哥薩克人,指涉一羣居住在聶伯河、頓河下游一帶(約莫於今日的烏克蘭東部地區)的勢力。大致而言,他們是由當地的遊牧族羣,加上週邊國家的逃難者或農奴集結而成,自14世紀左右零星出現在文字紀錄中。哥薩克人有着相對周邊國家鬆散的聯盟組織,不時向外侵擾附近城鎮或貿易商隊,就連鼎盛一時的鄂圖曼帝國也是束手無策。
16世紀,從莫斯科發跡的俄羅斯帝國,在併吞周圍大小公國、以及曾經令人恐懼的蒙古人後,成爲波蘭以東的另一股強大勢力,信心滿滿地繼續往黑海方向邁進。而在東地中海,自從鄂圖曼帝國征服君士坦丁堡以及整個埃及之後,也將目光望向黑海沿岸區域,準備實現征服全世界的天命。兩大帝國最早在1568年時,於窩瓦河一帶爆發戰爭,自此開啓雙方後來長達四個世紀的競爭。
17世紀下半,衰弱的波蘭立陶宛聯盟在東歐地區留下大片權力真空地帶,爲急於擴張的俄羅斯和鄂圖曼提供絕佳的機會。雙方在1670年代相繼抵達聶伯河岸地區,毫無意外的,在此生活的哥薩克人成爲他們爭相吸收的力量。1676年,俄羅斯和鄂圖曼在此開戰,哥薩克人也捲入其中,這纔有了《致土耳其蘇丹》所預設的歷史舞臺。
當時的鄂圖曼蘇丹穆罕默德四世(Mehmed IV),是帝國史上戰功彪炳的統治者。他征服了整個巴爾幹半島,甚至在1683年興兵圍攻維也納,換言之,1676年的鄂圖曼帝國正處於國力巔峰時期。聶伯河旁的哥薩克人對鄂圖曼帝國而言,只不過是邊境的小小亂源。
哥薩克人指涉一羣居住在聶伯河、頓河下游一帶的勢力。從左到右圖分別爲:1890年代的西伯利亞哥薩克人、1884年的扎波羅熱哥薩克人以及1990年代初期來自奧倫堡的哥薩克軍官。 圖/維基共享
圖爲1683年的維也納之戰。 圖/維基共享
▌「來舔我們的屁股吧!」
列賓根據兩封19世紀左右發現的哥薩克人回函副本,他相信,在1676年戰爭時期,鄂圖曼蘇丹曾試圖招安哥薩克人,而後者則以粗野的文字回覆。蘇丹先是無比威儀地向哥薩克人宣說:
——土耳其蘇丹穆罕默德
左圖爲土耳其蘇丹穆罕默德,右圖爲哥薩克首領伊萬.瑟科。 圖/維基共享
哥薩克人故意模仿蘇丹的體例,極盡嘲諷地辱罵迴應,其中一個版本如下:
這就是哥薩克人的答覆,你這個噁心的唾沫!你沒資格統治真正的基督徒。我們不知道現在是幾年幾月,因爲我們沒有日曆,反正月亮在天上、年份載於書中,你應該過着同樣的日子,所以來舔我們的屁股吧!
——哥薩克首領伊萬.瑟科,與全體扎波羅熱哥薩克頭目
(圖3)《致土耳其蘇丹》局部人物特寫,有些笑得人仰馬翻,中間爲笑到流淚的男人。 圖/維基共享
這文意直白、酣暢淋漓的挑釁迴應,爲後人津津樂道。信件內容的強烈風格,與列賓畫中的場景極爲相應,他生動描繪哥薩克人腦力激盪、口沫橫飛的瞬間,一夥人大概被自己的創意逗樂,笑得人仰馬翻,眼淚直流(見圖3),面對實力懸殊的勁敵,沒有顯露絲毫焦躁與恐懼,反而以笑聲交織出哥薩克人的自由精神。令人想起挑戰巨人的大衛,但哥薩克人更加粗鄙討喜、颯爽豪氣。
不過,在那次戰爭中,哥薩克人是否真的有寫過那封回信?現代普遍觀點傾向認爲,兩個版本的回信應該都是基於想像的晚期仿作,或許有其歷史背景上的合理性,但從未發生過。不過無論信件是真是假,着實提供一則關於哥薩克人的趣味側寫,而《致土耳其蘇丹》讓此形象瞬間鮮活許多。
1676年之後,俄羅斯與鄂圖曼持續上演各種大小戰爭。衆所皆知,鄂圖曼人節節敗退,接連讓出聶伯河右岸、克里米亞半島,最後是整個巴爾幹半島。在此過程中,哥薩克人一直是俄羅斯帝國的重要助力,處處可見其身影。
1812的哥薩克人與哈薩克人之戰。 圖/維基共享
1844年,列賓在北頓涅茨河畔的楚胡伊夫出身(Chuhuiv位於烏克蘭境內,離哈爾科夫不遠,曾是哥薩克人的主要活動範圍),父親是一位退伍老兵。年輕時前往聖彼得堡藝術學院學習,後來成爲影響俄國藝壇的重要畫家。或許是成長經驗,讓他在1878年輾轉得知這封信件時,便着迷不已,在其畫出的草圖(見圖4),已經可清楚見到他依據信件內容,建構出一羣哥薩克人聚集大笑的場景。
隨後列賓開始研究哥薩克的風俗習慣、歷史服飾、裝備武器等,經過十餘年的工作,於1891年與1893年完成兩個不同版本的《致土耳其蘇丹》,現分別收藏於俄羅斯聖彼得堡俄羅斯博物館(The State Russian Museum) 與烏克蘭哈爾科夫藝術博物館(Kharkov Art Museum)(見圖5),兩幅圖像的筆觸與畫面安排稍有不同。近日網路流傳的,較多是俄羅斯館藏版。
列賓完成畫作的當下,俄土兩國之間暫無戰火,但長久以來的競爭,加上持續不斷的地緣衝突,兩國之間始終保持着對立關係。列賓描繪的哥薩克人,大肆嘲笑了鄂圖曼的過去與現在,因爲正是在穆罕默德四世期間,鄂圖曼帝國由盛轉衰,在俄羅斯的攻擊下節節敗退。雖然這可能並非列賓本意,但《致土耳其蘇丹》確實蠻契合俄羅斯當時的氛圍,沙皇亞歷山大三世以罕見的高價買下1891年的版本。
(圖4)列賓在1878年畫出的草圖,建構出一羣哥薩克人聚集大笑的場景。 圖/維基共享
(圖5)圖爲烏克蘭版本的《致土耳其蘇丹》。 圖/維基共享
俄羅斯致敬版,《蘇聯游擊隊回信給希特勒》(Nikolai Solomin,1978-1980,Institute of Russian Realistic Art)。 圖/Institute of Russian Realist Art
▌成爲經典的哥薩克人形象
列賓的《致土耳其蘇丹》已成爲經典圖像,在這段歷史「由傳說邁向史詩」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不僅形塑了現代文明看待哥薩克人的方式,甚至成爲「自由奔放、無所顧慮」形象的摹本,啓發了難以計數的致敬作品。
知名戰略遊戲《歐陸風雲IV》(Europa Universalis IV),就曾以哥薩克人爲主角發行擴充資料片。從宣傳影片到主視覺畫面,都直接引用了列賓的人物造型或信件文句(參考影片)。另一知名遊戲《巫師3》(The WItcher 3)的資料片《石之心》(Hearts of Stone),也以列賓的哥薩克人形象,創造出名爲毆吉爾德與野豬軍團的角色,他們表面上是國家軍隊,實則是隨處劫掠的武裝勢力(見圖6)。軍團內大部分人物,都留着八字鬍,以及一縷梳向側邊的長髮。從《巫師3》衍生的線上卡牌遊戲《昆特牌》,進一步借用了《致土耳其蘇丹》的圖像結構與元素,重現野豬軍團聚集玩樂的樣貌,更加直接證明了創作團隊的靈感來源(同見圖6)。
《致土耳其蘇丹》複雜的歷史背景,令俄羅斯和烏克蘭各自找到了可借用的成分,時常以此作爲敘事工具。例如俄國文化部資助電影《戰國羣雄》(Taras Bulba, 2009),雖然重現《致土耳其蘇丹》的一幕, 但整部電影的敘事方式,實爲藉由哥薩克人的故事,宣揚烏克蘭爲俄羅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導演直接挑明:
這樣的歷史敘事遭到烏克蘭民族主義者強烈抗議:
「俄羅斯歷史沒有英雄,他們在借用別人的英雄。」
(圖6)左圖爲從《巫師3》衍生的線上卡牌遊戲《昆特牌》,進一步借用了《致土耳其蘇丹》的圖像結構與元素;右圖爲《巫師三》以列賓的哥薩克人形象,創造出名爲毆吉爾德與野豬軍團的角色。軍團內大部分人物,都留着八字鬍,以及一縷梳向側邊的長髮。 圖/維基共享
(圖7)圖爲辛普森家庭借用列賓的圖像風格,創作時間不明。 圖/辛普森家庭
(圖8)圖爲2014發佈在臉書的圖片,穿着烏克蘭傳統及現代士兵服飾的擺拍照,主題是寫信給普丁。 圖/Військо Українське.Воїни Світла臉書
比起俄羅斯觀點的轉譯,近年受到2014年克里米亞戰爭及此刻烏俄戰爭影響,以《致沙皇普丁的信》爲主題的致敬之作反倒更廣爲流傳。除了本文開頭提及的照片,還有其他許多擺拍、角色扮演、行動劇或帶入現代元素的圖像(見圖7、圖8、圖9),當然也出現不少套用經典體例、寫給普丁的信。
一個由烏克蘭電影工作者組成的民間組織Babylon'13,甚至在2014年舉辦過寫信大會,聲稱優勝內容會被認真抄寫在信紙上,寄到克里姆林宮。他們還特別拍了一支片(見下方影片),重現經典畫面,並照樣造句「如果你,賤人,來這裡,我們會踢你屁股。」
在列賓的時代,哥薩克人深受大衆的同情,列賓也抱持着浪漫主義式的崇拜在創作。他在1880年曾說過:
就嚴謹的史學角度來看,列賓的《致土耳其蘇丹》或許不夠真實,但在漫天戰火下,哥薩克人的無所畏懼確實成了激勵人心的典範,讓今日烏克蘭人,以及支持烏克蘭的民衆,更能在極度壓力中,堅定守護着其所深信的理念與家園,嘲弄那個帶來莫大威脅的俄羅斯入侵者。如今,烏克蘭人的堅毅也令世界動容。當防衛蛇島烏克蘭士兵對着俄羅斯軍艦大喊「Go Fuck Yourself」時,腦海中浮現的,不知是否也是那羣哥薩克人的豪邁笑容?
(圖9)2018 年烏克蘭最高議會舉辦一場cosplay,借用列賓的圖像風格,創造寫信給普丁的場景,爲了強調荒謬,他們用鵝毛筆隔着塑膠膜書寫文件。 圖/Twit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