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人物誌 67】王正方/學法文
黎烈文教授在課堂上常以純粹的法語談巴黎。(圖/王正方提供)
▋在椰林大道,靜觀過往美女
好不容易考上頂尖大學最熱門兒的電機系,頭一年的成績落得一副慘不忍睹的狀態。父親如果看到我的成績單,他一定會這樣問我:「你上大學都上到哪兒去啦!」
幸好老爸老媽有既定政策:孩子們中學畢業後,放任不管,責任自負。
除了沒有專心讀書,我的大二時光還是挺忙的。常常與同系那位名胡北山的帥哥一道鬼混,諸如在椰林大道,找個適當的角落,坐下來靜觀過往美女,哼起歌來朝着她們揮手。當時有一首四小子(The Four Lads)唱紅的美國流行歌曲,第一句是:
“Standin' on the corner watchin' all the girls, watchin' all the girls go by.”(站在角落望着所有的女孩離去。)
土木系有測量課,那幫小子們架起測量儀(其實就是望遠鏡),在校園丈量起來。但是他們經常測量遠距離過往美女的胸線起伏變化,然後發表權威性評論:「今天XXX換了不同尺寸的罩杯。」
何其惡劣!
帥哥胡北山開導我:
「咱們工學院幾乎是清一色的臭男生,化工系還有幾個看來不錯的女孩兒,可是不到一個學期,她們就被同系的色魔們,藉着近水樓臺之便,一一鎖定。泡妞之路直指文學院。」
胡帥哥用不着去文學院,這傢伙條件好:體格健壯,身高一米八○,笑口常開,而且笑起來嘴角朝上,相書上稱之爲「桃花嘴」。 某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下課時突逢暴雨,上百名同學擠在幾間臨時教室的屋檐下等候雨停。此時見到一位相貌出衆的妙齡少女,撐着一把大雨傘,嫋嫋婷婷的走過來。她站在胡北山和我的面前,問胡小子要不要同她共用一傘,胡氏桃花嘴的兩隻嘴角一齊高高上揚,二人在衆目睽睽之下肩並肩一路在雨中遠去。
事後我問胡小子:
「那個女孩子是你的相好?」
「現在是啦!送傘那天才認識的。」
陌生美女雨中送傘,太不像話,簡直是豈有此理!
王正方旁聽初級法文時,年約十九歲。(圖/王正方提供)
▋被動聽的法語所吸引
我去外文系旁聽初級法語。班上零零落落不到二十個同學,進來一位戴着法國貝雷帽(béret)的教授,湖南口音厚重:他是赫赫有名的黎烈文教授。(注)
上了幾堂初級法文,原來有計劃去旁聽其他外文系的課,因爲法文班的女同學們都不怎麼優,或是人家對我興趣缺缺?但我被黎教授一口動聽的法語所吸引,就繼續按時來聽課,勤練「R」的喉間小舌頭顫抖發音。他使用的教科書是邵可侶(Jacques Reclus)編着的《大學初級法文》,民國年間北京大學用的課本,內容簡單易讀。
黎教授在課堂上時常不經意地娓娓談他在法國的生活種種,當地的風土人情、文化等,非常引人入勝。當然他最熟悉的是法國文學,隨手拈來就能說上一段:法語中的「你」有tu和vous兩種,tu是親暱的稱呼,vous有尊敬的意思,與中文的「您」近似。黎老師談起某法國名小說家的一部小說(年代久遠,我忘了是誰寫的小說),一對親愛夫妻,平時說話彼此都以tu來叫對方,到了吵架激烈的時分,他們就稱對方爲vous了!
因爲是個旁聽生,沒有壓力,興趣只在法語發音及聽黎老談法國,我的學習態度很不積極。某次黎老師發覺我連“Qu’est-ce que c’est?”都拼錯,就很不高興的說:
「學了半個學期的法文,怎麼最基本的“Qu’est-ce que c’est?”也不會?唉!學好外文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要下『死根乎』(死功夫)。」
同班有王文興同學,人家是位一板一眼勤奮用功的好學生,站起來念一段課文,鏗鏘動聽起伏有序。慚愧!我的基本問題就出在不肯下「死根乎」,光憑着點小聰明、記憶力好,便這般胡搞亂混下去,恐怕終究不是個辦法。老爸早有告誡:
「你看京戲科班演員上馬下馬甩袖子,動作瀟灑、自然、漂亮,人家是『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長期苦練才能做到那個分兒上。」
那時候心浮氣躁,眼花撩亂,每天盡忙着追求好玩兒的事,哪裡聽得進去長者的忠言。
旁聽了黎烈文教授的法文課一學期,不再繼續了,自知根本沒有一丁點兒的法文程度,只掌握了些許法語基本發音,有時撅起嘴來念幾個法文字句,糊弄外行人,他們聽了還說:
「喲,您說得是一口法文呢!」
其實俺會的就只有那一口。
▋課文讀到滾瓜爛熟
1972年我在美國賓州大學拚博士學位,口試過關,五位審覈委員會教授簽署了我的論文,但是畢不了業,因爲還沒通過「第二外國語」的考試。早年中文不被列入第二外國語,理由:以中文發表的學術論文十分罕見。法文是我唯一曾涉獵過的歐洲語文,然而深知自己的那點兒法語,根本不可能通過任何考試,傻眼了!
選修賓州大學專門爲通過第二外國語的暑期法文班,爲期六週,每天上四小時的課,購買法語唱片回家抓時間猛聽,課業繁重,是一種強力惡補。一位年輕法國研究生教前面三星期的課,他輕鬆和藹但不嚴格,照本宣科,英語也欠流利。後三週的女老師有經驗,學到不少竅門兒:通過第二外國語考試着重將法文譯成英語,這兩種語文有很多相似之處,譬如法語的château就是英語的castle,等等。
簡言之,這二人教課枯燥呆板,哪裡比得上黎烈文老師一會兒以純粹的法語談巴黎,再用中文說一遍;一下子聽他的湖南口音暢談民國往事,可謂趣味無窮,上他的課是一種享受。
暑期結業,滿腦瓜子的法語,趁熱打鐵趕快安排第二外國語考試。
膽怯的敲門,辦公室內有人以法語說:“Entrez.”(進來。)
巴黎來的達將賽教授面色嚴肅,說明來意後他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法文教科書交給我,說:
「先去讀這本書,十天之後回來考試。」
「喔!請問──是怎麼樣的考試?」
「簡單,我隨便翻到書中的一頁,你用英文說出正確內容來。」
一本法文基礎電子學,內容不會有看不懂的地方,但是要即時以英語逐字逐句正確的翻譯出來,必須一頁頁的去讀透它。全書共三百多頁,我開始認真查字典作筆記,攔路的生字生詞一個接一個,有時候生字都查出來了,還是不太懂它在說什麼,語文程度的提升,不在一朝一夕,這要搞到哪年哪月去?情況不妙。
正在讀毛澤東的著作,其中有一警句:
「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殲滅敵人。」
我的法文潰不成軍,哪裡有什麼優勢兵力可言?又讀到:
「將敵人引進對自己有利的戰場,乃轉敗爲勝之道。」
可怕的敵人是生字繁多的法文電子工學教科書,對自己有利的戰場在哪裡呢?
找來兩把頗有厚度的木尺,分別夾在那本法文電子學四分之一和四分之三的某處,平時以十多本厚書實實在在的壓在上面。有空就翻開夾着兩把尺子的課文,用心研讀,讀畢再將二把尺子、多本厚書恢復原狀。不久,俺已將這四頁課文讀到滾瓜爛熟的地步了。
按時攜帶那本書抵達將賽教授辦公室應考,當然,兩把厚尺子已經取出來。達將賽教授正忙着講電話,好一會兒才結束,皺着眉頭接過書來隨手翻開,您猜他翻到的是哪一頁呢?教授指著書說:
「就從這頁的第二段開始。」
我捧著書輕輕地以法語讀了幾句(還自以爲發音近乎標準),然後就如同背臺詞一般大聲用英文順溜的朗讀着,偶爾故意在幾個地方結結巴巴地作了些更正。幾分鐘後但見達將賽教授不耐煩的揮揮手,他說:
“All right, you passed.”(好了,你通過了。)
鞠躬道謝,退出辦公室。這算不算「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
注:黎烈文(1904-1972)又名六曾,筆名李維克等。湖南湘潭人。1926年先後赴日本、法國學習,獲碩士學位。1932年回國,任法國哈瓦斯通訊社上海分社編譯。同年十二月任《申報》副刊「自由談」主編,邀請魯迅、瞿秋白、茅盾、陳望道、葉聖陶、巴金等爲「自由談」撰稿,呼籲救亡,鍼砭時弊。1935年與魯迅、茅盾、黃源等組織譯文社,從事外國文學的翻譯介紹工作。
魯迅出殯時,他和巴金、孟十還等人扶魯迅的棺材上靈車。
抗日戰爭勝利後來臺,1946年初任臺北《新生報》副社長。1947年起任臺灣大學教授。1972年10月31日在臺北病逝。
黎教授一生的論着、創作、翻譯作品非常多:有《西洋文學史》、《法國文學巡禮》,小說集《舟中》,宋人平話小說散文集,《崇高的女性》、《藝文談片》,譯着有《紅與黑》、《羊脂球》、《兩兄弟》、《紅蘿蔔須》、《冰島漁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