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豪領袖、威權統治的幽魂：智利前總統皮涅拉墜機身亡（1949–2024）

智利前總統皮涅拉因直升機失事而喪生後，其支持者聚集哀悼。 圖／路透社

【2024. 2. 7 智利】

富豪領袖、威權統治的幽魂：智利前總統皮涅拉墜機身亡（1949–2024）

「皮涅拉已逝，而智利的迷惘，依然持續。」智利前總統皮涅拉（Sebastián Piñera）2月6日發生直升機墜機意外，墜入智利南部蘭科湖（Ranco Lake）身亡，死時74歲，智利現任總統柏瑞克（Gabriel Boric）已宣佈舉國哀悼3日、並準備爲皮涅拉舉行國葬。皮涅拉於2010年至2014年、以及2018年至2022年兩度擔任智利總統，他曾是智利排名前3的富商、篤信自由經濟，也是在獨裁者皮諾契（Augusto　Pinochet）下臺後，第一位贏得大權的右翼總統，其任內國家經濟表現穩健，但在2019年爆發的貧富不均示威中，皮涅拉宣佈戒嚴、軍隊開火鎮壓示威者，使其蒙上了充滿血腥的威權陰影。

《路透社》報導，失事的直升機由皮涅拉親自駕駛，不過智利官員尚未證實此事，也未透露直升機原定目的地；機上共載4人，除皮涅拉外其他3名乘客倖存。皮涅拉身亡的地點蘭科湖，是他經常在此駕駛自家直升機、度過夏季的地點。

智利現任總統柏瑞克已宣佈舉國爲皮涅拉哀悼3天，並開始準備於2月9日爲皮涅拉舉行國葬；內政部長託哈（Carolina Toha）則表示，皮涅拉遺體已經打撈上岸，託哈說：

「我們紀念他，因他將一生奉獻給公共服務。」

皮涅拉所屬的民族革新黨員哀悼皮涅拉之死。 圖／歐新社

皮涅拉出生富裕家庭，藉由獨裁者皮諾契新自由主義政府下的「智利奇蹟」致富，其家族涉足金融投資、電信通訊、媒體服務，是智利最有實力的財團領袖，曾是智利排名前3的富豪，他本人的立場也屬右翼，2010年首次當選智利總統，成爲皮諾契1990年下臺之後的首位右派總統。

▌延伸閱讀：〈智利殘酷的親密正義：我愛我恨皮諾契〉

▌延伸閱讀：〈智利殘酷的親密正義：我愛我恨皮諾契〉

智利被譽爲「南美最先進國家」，於1970年代皮諾契主政時期，由一羣在美國芝加哥大學接受教育、被稱作「芝加哥男孩」的新自由主義經濟學者推動經濟改革計劃，扭轉了前任左派阿葉德（Salvador Allende）政府任內高達150%的惡性通膨問題，以實現經濟自由化、國有企業私有化、穩定通貨膨脹爲目標，吸引大量外資投資，讓智利經濟獲得40年的高速成長，因而有了「智利奇蹟」的美稱，而這些市場經濟政策在皮諾契下臺之後也仍然延續。

但是看似美麗的智利奇蹟，背後卻是以絕大多數公衆的基本生存權利爲代價；由於一切奉「市場至上」爲最高原則，智利承受着極端貧富不均的社會——2019年時，智利成爲已開發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中最不平等的國家之一，1%富人坐擁全國33%的財富，全國半數民衆月收入550美元以下、20%人口月收入不足140美元，智利收入最高的前10％族羣，其所得是平均收入水準的26.5倍。

智利政府的「市場至上」原則，還表現在自1981年起，當局就立法容許水資源作爲可買賣的財產——而非公共財——是全球唯一將水資源及管理徹底私有化的國家，等於將智利本地民生必需的水資源落入來自法國、日本、西班牙等外資企業手上，結果就是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私人企業，在智利經歷乾旱之際，仍選擇將水資源優先提供給大量用水的礦場優先使用，以維持利潤。

至於優良的醫療、教育等等，也都成爲只有富人才能世代享受的資源，加之在1988年智利公投終結獨裁統治、迴歸民主時，皮諾契軍政府提出的公投條件，就是必須沿用1980年制定的舊憲法，因而保障了皮諾契即使卸任總統，依然是智利軍隊的總司令、其後還因終身參議員身分，享有終生司法豁免權，軍政府殘存勢力有如揮之不去的陰霾，始終壟罩着智利。

皮涅拉第一次總統任期內，最出名的事蹟是2010年的科皮亞波礦難（又稱智利礦災）救援。 圖／美聯社

而皮涅拉上臺後，同樣延續其對自由經濟的信仰，任內經濟表現穩健，但始終不脫「崇拜威權」、「圖利財團」、「不顧百姓生死」的批評。在他第一次任期內，最出名的事蹟是2010年的科皮亞波礦難（又稱智利礦災）救援——智利是銅礦大國，2010年10月13日，33名礦工因礦坑崩塌受困，事發後第70天才搶救出第1名礦工，最終全員奇蹟生還，轟動國際媒體，事後還被拍成電影。

因智利憲法規定總統不得連任，皮涅拉第一次任期在2014年結束，其後在2017年再次當選總統、2018年上臺，任內爆發2019年得全國性示威抗爭，起因是首都聖地牙哥地鐵在9個月內第2次加價，第1次加價是1月，漲幅20披索；第2次則是皮涅拉已經上臺後的10月，漲幅30披索（約新臺幣1元）。

調漲幅度雖看似不多、且僅在尖峰時段，但卻成了民衆無法再容忍結束威權後30年來仍持續不公不義的最後一根稻草，學生髮動大規模逃票抗議，當局置之不理，其後抗爭者在10月18日升級行動，同步對捷運閘口、票站、月臺、鐵軌，發起佔領癱瘓或破壞，卻遭警方濫用武力對待，終至演變成全國性的大型示威，示威口號正是：

「不是30披索，而是30年！」

2019年，智利爆發全國性示威。 圖／美聯社

皮涅拉麪對全國示威，做法卻是自該年10月18日起宣佈聖地牙哥大區進入緊急狀態、下令8,000名實彈軍隊進駐首都「軍事接管」，更頒佈了32年來第一次的「宵禁令」——前一個發出宵禁令的智利總統，正是獨裁者皮諾契。聖地牙哥因此進入了實質戒嚴狀態。

皮涅拉政府對抗爭者訴求保持不聞不問，先是將其稱爲「暴民」，雖緊急「暫緩」地鐵加價措施，但其態度已讓民衆深感失望。面對愈加擴大的抗爭，皮涅拉政府一面指控「暴民」持續破壞街道與公共設施、失去抗爭正當性，另一面坦承軍隊已經在街上「實彈開火」，網路上更流傳着軍隊疑似打死人、卻與示威團體爭奪遺體的影片。

2019年的智利抗爭，已知造成至少36人死亡、1萬1,564人受傷、2萬8,000人受到拘留，還有超過千件的警方對抗爭者施暴和性暴力指控。而在當時，皮涅拉對於軍警受到的指責之聲，態度十分明確：公開維護軍警、增加軍隊警隊預算。

政府的種種舉措與表態，喚醒智利人對於皮諾契獨裁時期的痛苦記憶，民間聲浪質疑軍方與皮涅拉重返威權，基層百姓對於長期的軍人特權、不公的年金制度、制度造成的貧富差距等等深感厭倦，皮涅拉更成爲民怨針對的「頭號戰犯」。

2019年11月3日，在聖地牙哥舉行示威活動中，牆上貼着皮涅拉的照片，上面佈滿了紅色手印。 圖／路透社

最終，在高漲的民間與國際壓力下，皮涅拉政府在2019年10月28日取消全國緊急狀態、11月18日皮涅拉首次改口譴責警方針對示威者施暴，而智利民衆與反對黨回頭檢視社會結構問題與長年的制度漏洞，歸咎到了威權時期制定的憲法，在2019年12月18日和19日，憲法修正案分別在智利衆議院和參議院通過，其後皮涅拉簽署憲法修正案，確定於2020年4月26日舉行修憲公投。

2020年10月25日，智利公投以78.28％贊成、21.72％的人反對、投票率51％，決定起草新憲法，但在2022年9月，制憲公投最終遭約62%的民衆否決，闖關失敗。事後支持新憲的總統柏瑞克接受失敗，承諾會盡自己所能、凝聚共識，建立一條新的制憲道路，並且改組內閣。（延伸閱讀：〈無法接受的進步憲法？智利制憲公投爲何失敗〉）

新憲的闖關失敗，也凸顯智利國內仍然撕裂的民意——一邊是對於社會制度不公和貧富差距的哀鳴，另一邊卻是對威權時期富裕記憶的懷念，而皮涅拉即使受到任內社會不公和血腥鎮壓抗爭的惡名，但其他反對黨在2019年抗爭後，也未從皮涅拉的盡失民心中獲利，智利對未來政治依然存在強烈的不安全感與不確定性。

皮涅拉已逝，而智利的迷惘，依然持續。

皮涅拉已逝，而智利的迷惘，依然持續。 圖／美聯社

文／賴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