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網風向》岸田時代美日同盟更進一步?事實沒那麼簡單(胡毓坤)
日本首相岸田文雄。(新華社)
核心提示:
1. 岸田文雄自5歲就在美國生活,雖然幼年遭遇種族歧視,但這段美國經歷依然是他從政的原點。加之他擔任外相期間熟知美日外交、競選表態呼應和美國價值觀外交、美日民間關係穩重有升,因此美國對日美同盟深化抱有很高期待。
2. 雖然岸田是目前最符合各方利益的首相,但被評價爲缺乏領導人魅力,也沒有足夠的定力和果斷。自參加競選以來,就被視爲「弱勢總裁」。岸田能否組建穩定政府還有待觀察。若首相快速更替,政策實施容易出現黏性和不確定性。
3. 即使岸田穩定執政,親美也有三大障礙:首先,日本與其四國機制夥伴距離遙遠,影響力和利益關切不同,地緣利益整合的先天難度頗大。其次,由於美國資源和能力有限,印太戰略也很難落實對日本的紅利承諾。第三,印太戰略實際沒有那麼開放,而日本經濟關切等議題需要多方開放合作,這是日本「雜交的外交政策」之兩難。
一、童年在美生活,與美方「一拍即合」?
繼在日本臨時國會衆議院首相指名選舉中獲得過半票數後,自民黨新總裁岸田文雄4日在參議院首相指名選舉中得票數也過半,當選日本第100任首相。
作爲戰後日本任期最長的外務大臣,岸田執政後的日本外交政策自然成爲國際社會最爲關注的問題。隨着亞太地區逐漸成爲美國外交的重點和國際政治舞臺的重心,美日同盟關係的走向和變化,已然比以往具有更加重要的意義。
就在岸田從黨內選舉中脫穎而出的當日,拜登政府一位高級官員表示:「美國高度重視美日同盟,這是印太地區和世界和平、安全與繁榮的基石。拜登總統期待與日本新任首相共事,在未來數年中加強我們的合作。」
用日本共同通訊社的話說,這一聲明正值美日兩國深化雙邊關係,尋求「制衡中國在區域內不斷增強的主張」。
美國對於岸田文雄的期待,既是出於岸田本人與美國的交集,也與當下拜登政府的外交戰略息息相關。
與不少自民黨內的政治人物相似,岸田出自政商世家。而與同僚不太一樣的是,他與美國的交集始於5歲那年:由於其父岸田文武被派駐至美國出任通商產業省高級官員,他跟隨父親在紐約生活了三年,被送往皇后區的一所小學。那時他還尚未接觸過英語。
而那段童年的美國生活經歷,也不那麼美好。
用他在後來所寫的《岸田的願景,從分割到協調》一書所說:「生活習慣不同,語言也完全不通。一開始不會說英語,通過做手勢交流,努力融入美國小學生的集體。」
儘管那所公立小學頗爲多元,有不同種族(白人、韓裔、印度裔和原住民)和背景的同齡人,但岸田本人卻無法避免來自白人兒童的種族歧視。在學校組織的一次動物園郊遊活動中,老師要求同學們手牽手遊覽,而他旁邊的白人女孩拒絕按老師要求與他牽手。
受到美式自由價值觀影響的同時,也意識到種族歧視等事關社會正義的問題需要從政治層面予以糾正,岸田由此萌生了從政的想法。他在自己的書中表示,「可以說這是我立志成爲政治家的原點」。
即便如此,岸田依然對美國充滿仰慕,對於清晨時分不同膚色和背景的孩子在同一面國旗下、唱同一首國歌的場景印象深刻:
「戰爭期間,美國是日本的敵人,並在廣島(岸田的家鄉)扔下了核彈頭。但我當時還年幼,對我而言,美國只是一個慷慨熱情、充滿多元性的國家。」
如果說童年的美國直觀生活體驗是岸田政治生涯最初的萌芽,那麼在安倍內閣的外相生涯,則是美國政府與岸田直接打交道、瞭解彼此的重要階段。
在此期間,安倍本人在外交領域尤爲活躍,而岸田在個人成長和過往政治生涯中早已塑造了謹慎、穩重、低調的從政風格,充當的是「綠葉」角色,忠實地執行安倍的外交戰略。彼時安倍正在積極強化日美同盟(尤其是安全同盟),並試圖在一定程度上解綁「和平憲法」對日本自衛隊建設的限制,
在此期間,作爲外相的岸田負責執行安倍的右翼政策,自然少不了與美國打交道。作爲土生土長的廣島人,他外相生涯最高光的時刻,莫過於在2016年的春夏之交:4月份主持第一次在廣島舉辦的七國集團外長會議,大談南海問題;一個月後,促成時任美國總統歐巴馬在出席七國集團峰會後訪問廣島,並參觀了廣島和平紀念公園,這也是在職美國總統首次訪問廣島。
岸田擔任外相期間,正值美國推行「亞太再平衡」戰略,加強日美兩國軍事安全合作、全面調整兩國共同戰略的關鍵時期。岸田與美方的積極互動,自然給當時的美國民主黨政府留下了不錯的印象。時任美國國務卿凱瑞便與岸田建立了深厚的交情,並在公開場合稱岸田爲「我的朋友」。
時隔四年,民主黨再次執掌白宮,凱瑞也迴歸美國政府,岸田則更進一步、執掌內閣。此時,由於美國外交與安全戰略的調整,美國也更加註重日本在美國外交中的地位與作用。而熟知美日外交的岸田,自然成爲他們可預期的共事夥伴。
自出任自民黨名門派閥「宏池會」領袖以來,岸田便大力推崇基於日美同盟、和平憲法和自衛隊力量的「人道外交」。而在9月份的自民黨總裁競選期間,他也再次強調要「保護自由、民主、法治、人權等普世價值」,尤其點名要「面對像中國這樣的威權主義政權,堅定地說出需要說的話,同時與共享這些(普世)價值的國家合作」。
這一主張顯然應和了美國當前大力推崇的價值觀外交,更與拜登政府的印太戰略、多邊外交、同盟外交及規則外交有着「異曲同工」之妙。事實上,這「一個戰略、四個支撐點」,正是拜登政府對華政策與戰略競爭的深化與細化體現,而在其中任何一個方面,日本都被視爲不可或缺的角色。
根據美國《外交學人》期刊等研究機構分析,無論是安倍所推崇的「自由開放的印太地區」,還是岸田在競選期發表的「臺灣海峽可能成爲下一個主要外交問題」,抑或是日本在四國(美國、日本、澳大利亞、印度)安全機制與七國集團等「小團伙」多邊外交機制中的活躍表現,都可窺見未來岸田時代美日雙方的「一拍即合」,也體現了日本在拜登政府對華戰略競爭中不可忽視的作用。
與此同時,美日關係的民間基礎依舊牢固,且「穩中有升」。
美國皮尤研究中心今年6月30日發佈的調查數據顯示,71%的日本民衆對美國持有好感,比2018年增加了四個百分點;而美國蓋洛普公司在今年2月兩國領導人峰會前的報告也顯示,84%的美國民衆對日本的好感度 「 非常高 」 ,延續了過去十年美國社會對日本的普遍態度。
雄厚的民意基礎,自然爲兩國政府和領導人繼續深化同盟關係提供了強大的動力。
那麼問題來了:坐擁兩國關係「天時地利人和」的岸田文雄,是否將承擔拜登政府的「制華急先鋒」角色?
二、內外受制,日本在美國印太戰略中的不確定性依舊
當然,不可否認日本在美國外交戰略中的作用。
作爲美國在亞太地區經濟力量最雄厚、科技實力領先的發達國家,日本的存在不僅對於美國經濟與對外貿易的發展起着重要作用,也對區域自由貿易發展和經濟一體化具有重要意義。目前,美國民間要求美國迴歸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CPTPP)的呼聲越來越高,拜登政府也在考慮迴歸這個目前由日本發揮主導作用的區域自由貿易機制。
而在印太地區打造一個高標準的貿易機制,在經濟貿易領域展開與中國的戰略競爭,也是美國推行小團體多邊外交的重要平臺。正如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中國事務主任杜如鬆(Rush Doshi)在《外交事務》的撰文建議,美國需在不同的議題上與不同的盟友建立合作機制,從而全面應對「中國的挑戰」,而在經貿與基礎設施投資領域中,自然少不了日本。
在更爲重要的外交與安全領域,美國對日本的重視更是有增無減。
從美國國防部長勞埃德·奧斯汀上任後便致電日本防務大臣岸信夫,承諾對日提供「延伸威懾」,再度承諾《美日安保條約》適用於釣魚島,到3月的美日「2+2」(國防與外交部長)會議,再到美國對日本向太平洋傾倒核廢水計劃予以支持,以及9月24日四國安全機制第二次領導人峰會上大談深化關係、聲稱要聯手打造的「高質量」基建和半導體「安全」供應鏈,可見未來美國的制華戰略中,日本將是越加頻繁出現的「關鍵詞」。
進入岸田時代後,日本在美國外交與安全戰略,尤其是印太戰略中的作用只會更加得到倚重。但與此同時,即使是美國政府也十分謹慎地注意到,在日本國內外因素的影響下,岸田領導的日本能在多大程度上發揮這一作用,也存在着明顯的不確定性。
首先,正如日本共同通訊社所指出的,美國也要密切關注,64歲的岸田能否穩固權力,避免日本重返所謂「旋轉門」 (人員頻繁更替) 的領導人時代 。
日本國內與國際社會的觀察人士普遍認爲,自安倍辭去首相一職後,自民黨便沒有像他這樣的強勢政治家。日本上智大學政治學教授中野晃一便直指岸田實際上是靠着迎合安倍,才終於圓夢自民黨總裁大位。日本立命館大學政策科學研究科教授上久保誠人則認爲,岸田是在自民黨目前維繫大佬政治、派閥政治的局勢下,最符合各方利益的總裁人選,但他擔任首相的能力並不能令人信任。
批評者指出,岸田本人在謹慎和低調背後,則是缺乏領導人的魅力。他對民意和民衆情緒的敏感和注重,也往往被視爲沒有領導人的定力和果斷,且自上而下傳遞信息的能力不強。可以說,岸田自參與黨內競選那一刻起,便註定被視爲弱勢總裁。
因此,長期處在安倍陰影下的岸田,能否挺過疫情防控和經濟復甦兩大難題,建立穩定的政府,仍有待觀察。
此外,新一屆衆議院和參議院選舉爲時不遠(分別在下個月底和明年夏天舉行),儘管目前反對黨的實力仍不足以取代自民黨,但歷經醜聞纏身的安倍和抗議不力、民調低落的菅義偉,一旦自民黨在兩院失去太多席位,岸田也無法避免黨內要求首相下臺的呼聲,他的辭職恐怕將不可避免。
這一情況便應和了美國智庫戰略與國際問題研究中心(CSIS)亞洲和日本事務高級副總裁邁克爾·格林所提出的那個問題:「日本首相是否會再度快速更替,導致政策實施過程中出現黏性和不確定性?」
當然,即使岸田順利過渡、建立穩定的執政時代,是否必然會全力配合美國的印太戰略設想,也是一個沒有絕對答案的問題。
對於美國政府來說,印太戰略並非新鮮事物。歐巴馬政府在「阿拉伯之春」後更加註重亞太再平衡,川普政府也給出了明確的印太戰略藍圖。相比之下,儘管拜登政府並未公佈官方的印太戰略,但通過今年上任伊始,拜登內閣高級官員的頻繁出訪和各類會談活動,便可窺見其印太戰略的新變化。
用美國著名智庫蘭德公司的話說,「拜登政府正在呈現靈活性、更加有心,更重要的是,更具有實用主義」。
換言之,純粹基於「普世價值」的外交結盟策略,東南亞各國不感冒,印度莫迪選擇忽視,而強調類似價值的日本、韓國和澳大利亞也不期待這種「價值觀」本身能帶來額外紅利。要想建立一個全方位多領域的印太同盟,拜登政府正試圖加強力度,用真金白銀的紅利吸引區域盟友和夥伴們。
具體到以日本爲代表的地區實力派國家,這種「紅利」則體現在多個層面。
以9月底剛結束的四國安全機制峰會爲例。據美國白宮發佈的通報,四國領導人這次峰會討論的議題,早已超出了狹義的安全,覆蓋了抗擊疫情、衛生安全、高水平基礎設施建設、氣候變化、人文教育、關鍵及新興技術領域合作、太空與網絡空間安全等多個領域。傳統安全與經濟社會各領域的機制互補,體現了美國試圖以多元紅利最大限度「團結大多數」的目的。
應該說,就這些議題本身而言,對於四國中的任何一國(包括日本)而言,都符合其利益訴求:不僅可以進一步促進本國的可持續發展、增強本國實力,而且能借助於己有利的外部力量平衡,在區域和國際博弈、競爭中佔據優勢地位。
畢竟近年來,日本的國家路線已經明確地表現爲「追求大國」的路線,即增加日本的自主性、讓日本成爲在國際上可發揮更大作用的大國。這一路線的實現,即離不開美國爲首的外部力量存在與支持,更需要日本自身實力與競爭力的提升。
然而,對於這些過於寬泛的議題,展開對話、協調立場容易,但付諸實質合作則另當別論。美國野心巨大的印太戰略,尤其是橫跨太平洋與印度洋的四國安全機制,能否真正得到貫徹落實,給各國帶來切實的紅利,的確要打上一個問號。
首先,日本與其它國家地理位置遙遠,地緣利益整合的先天難度便十分巨大。 不同於歐洲盟友們相同的地理位置和相似的地緣安全與利益訴求,日本在東亞地區的影響力和利益關切,與南太平洋的澳大利亞和南亞的印度相差甚遠,其在南海等區域議題上的主張即便有美國撐腰,也難以得到其它盟友實質性的呼應和支持。
其次,由於資源、能力有限等結構性問題,美國的印太戰略也難以落實對日本等盟友的紅利承諾。
無論是高質量基礎設施建設,還是以5G技術多元化應用、技術標準、半導體等技術供應鏈爲代表的關鍵及新興技術領域,都需要大量的資金和人才爲支撐。然而正如日本法政大學趙宏偉教授所說,美國及其印太地區盟友並不具備足夠的海外大規模基建能力,而國內製造業空心化、人才與資金有限、工程成本高及工期以及不符合市場規律長等現實問題,決定了這些美好的合作設想落實難度極大。
此外,美國的印太戰略並不真正如自己所說的那麼開放、自由 ,尤其是四國安全機制這一最新代表作,其幾次會議探討的議題,都在無形之中令區域內中小國家產生了明顯的被排斥感,事實上形成了一個排他性的小圈子。例如,美英澳三國在宣佈核潛艇計劃後,印尼和馬來西亞便表達了擔憂;奧斯汀在訪問新加坡時,更是再三強調不要求區域國家選邊站,因爲這是新加坡最顧忌的問題。
對此,日本政府不可能沒有認知,而除了基於日美同盟的安全保障外,日本的發展離不開真正開放和自由的印太地區。然而,用美國外交政策研究網站War on the Rocks的評論,日本也因此陷入了「雜交的外交政策」:一方面,諸如氣候變化、自然災害、航行安全、反恐、核不擴散、網絡安全等議題,日本需要多邊合作;另一方面,依託於美國提供安全庇護的「印太戰略」,卻導致日本被拽入冷戰思維,越發走向兩極對立、零和博弈。
而對於這種彼此內在不兼容的外交政策及後果,向來在外交領域注重平衡的岸田心知肚明。因此,日本、印度和澳大利亞至今在四國安全機制中的實質活動效果十分有限。
更重要的是,就日本最關切的疫情之下經濟復甦而言,地緣政治博弈與區域經濟一體化的訴求不甚兼容。
美國的印太戰略基於地理位置的設想,建立了基於地緣的戰略,試圖建立覆蓋區域的秩序。然而,經濟全球化和區域經濟一體化的大趨勢之下,日本對於打破地域小圈子侷限,深化區域高水平自由貿易發展,儘快重振經濟的訴求,更成爲岸田時代必須要面對的首要任務。
無論是在今年4月批准《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CEP),以實現與印太地區15個國家的高水平自由貿易,還是在9月份面對中國提交加入CPTPP時的謹慎表態,無不體現了在美國印太戰略的排他性與區域經濟一體化的包容性矛盾之間,日本不願廢棄後者的心態。
對此,歷任日本領導人都有認識,遑論重視外交平衡的岸田。在印太戰略和日本國家發展路線的內在衝突之下,秉持「春風待人、天衣無縫」理念的岸田,既要「安規岸隨」,更不可能只押寶那些遠方的盟友,不惜一切代價配合美國的印太戰略。
可以預見的是,無論岸田時代能持續多久,日本在具體的外交政策和行動上或許會有反覆和波動,但其外交理念仍將貫穿始終。至於未來日本在美國印太戰略中的作用,也難逃「雷聲大、雨點小」的實際效果。(作者爲中國翻譯協會會員、國際政治觀察分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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