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潮退去後的縣城:遍地是人情

作者|小葵

編輯|江嶽

幾乎每個春節假期,在一線城市工作的碼字人回到縣城,都會貢獻出一批返鄉見聞。從電影、咖啡到新能源車,一線城市有的,縣城也有了,但生意邏輯並不完全一致,這種“降維”觀察就有了話題度。

但很少有人在關注返鄉潮後的縣城。

原因很簡單:觀察者們也返城搬磚去了。

因爲身體的緣故,今年春節我在老家多呆了幾日,也更加強烈地看到縣城的兩幅面孔:A面,是春節假期模式,大街上人潮洶涌,瑞幸點單等候20分鐘起;B面,是日常模式,晚上的機關大院擠滿廣場舞大媽,小診所也能成爲最熱鬧的情報集散地。

以瑞幸及咖啡生意爲例。

我們縣城一共開了3家瑞幸、1家庫迪,其他就是一些本地咖啡館。春節假期期間,幾乎每家瑞幸都擠滿了人,點單時,工作人員會提前打好招呼:現在等待時間至少20分鐘啊。即便如此,也難擋人們的熱情。能看出來,坐在裡面喝咖啡的年輕人,大多妝容精緻,像是敘舊的老同學或者老朋友。

如果說,瑞幸在一線城市扮演的是打工人的續命神器,在縣城,它提供的其實是場景——縣城裡的3家瑞幸門店,其中兩家都是大門店,面積都有大幾十平米,能擺放一張長條桌+幾套小桌椅。當然,在縣城,至少我的家人們,會形容美式的味道是“刷鍋水”,他們對咖啡的接納極限是“生椰拿鐵”。

但這並不妨礙當地人抓住返鄉人的咖啡需求做生意。

縣城有一條青石古街,緊鄰河畔和碼頭,早年間有早市和早餐店,後來慢慢成爲返鄉人的打卡點,每到過年,人們都習慣約在這裡吃早餐。於是,政府也順勢而爲,這幾年發力文旅,索性把這裡改造成景點,每逢春節,就掛滿紅燈籠,成爲城裡年味最重的地方。

今年更是多出了很多小攤。我在大年初三去到古街時,還未走上正街,兜裡就少了幾十塊。能吸引小孩消費的項目實在太多了,比如糖人,10塊錢一個,手編竹製小燈籠,15塊錢一個。咖啡攤也有兩個,越南滴漏咖啡、雲南咖啡,只是,25一杯的定價,直接把我勸退。

還是瑞幸香。

但正月初七之後,一切都變了。

古街上的路邊小攤,包括那些咖啡攤,基本都消失了。人頭涌動的古街上,只有最網紅的那家店,隔着門簾就能看到裡面擠滿了人,其他的,基本回落到正常水平。小菜站重出江湖,早上有老人在認真挑選小白菜,家長裡短聊天——我熟悉的古街終於又回來了。

圖:人流回落後的老街

瑞幸也不用提前點單了。快到門口時下單,蹓躂進店,基本就能取餐。尤其是早上,店裡人少的很。一天早上9點多,我甚至一個人擁有了幾十平米的瑞幸門店。在北京,這幾乎是不敢想的事情。

圖:一個人的瑞幸

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新能源車充電站。以我家附近的充電站爲例,春節假期,這裡幾乎車滿爲患,掛着各地車牌的新能源車,都擠在這裡充電。但2月19號下午,這裡就變得空蕩蕩了,僅剩的三輛車,車牌分別是粵B、湘A和湘A。

圖:空蕩蕩的充電站

在縣城,新能源車還處於被接受的過程。我在路上看到過本地牌照的特斯拉、蔚來、理想,當然還有更多的比亞迪。但整體來說,人們接受程度更高的還是燃油車,尤其是傳統的BBA。

倒也不是縣城人民太保守。一個實際的問題是充電樁。在北京,很多小區的停車場都支持業主安裝自己的充電樁,但在老家縣城,小區停車場基本不具備這種條件,目前只能靠建在戶外的公共充電樁解決問題。

另一個攔路虎是售後。一位老家朋友年前新買了特斯拉,大年三十被剮蹭,只能開車去長沙維修。時間成本相比大城市的車主就高出了許多。

單就新能源車主使用體驗而言,生活在縣城的車主大概是要羨慕一線城市車主的吧。

但在“大勢”面前,這種羨慕似乎有些卑微。

大概從這幾年經濟下行開始,越來越多對縣城的羨慕聲音出現在公衆輿論裡,比如“族望留原籍,家貧走他鄉”這樣的說法,在去年就很火。今年春節期間,一位在北京海淀工作的女孩,感慨自己返鄉像進城的抖音也火了。

這些聲音有個特點:很多都是集中出現在春節期間。

在大城市辛苦工作一年的人們,返鄉後見到的都是縣城的好:生活成本低、工作離家近、敢消費也能消費。大城市工資1萬,可能一毛不剩;小縣城工資3千,可以存下3千。但就像張愛玲在《天才夢》裡的開頭:生命是一襲華麗的睡袍,上面爬滿了蝨子。很多時候,離開縣城的人們,在羨慕時只看到了睡袍的華麗,而忽略了蝨子。

我的大表弟,從部隊退伍之後回到老家,進入事業單位工作。媳婦是小學老師。兩人工作穩定,窮得也很穩定,養兩個孩子,幾乎不做生活必需之外的開銷。或許是不想孩子重複自己在老家的生活,他對剛小學二年級的女兒管教極爲嚴格。畢竟,求學,依然是離開縣城的最有效的途徑。

但從我聽到的信息來看,出去過,再選擇回來,並在縣城擁有很好的生活,似乎纔是縣城鄙視鏈頂端的存在。

返鄉潮之後的縣城,“王者”們已經陸續上線。

縣城有家人氣很旺的診所,一位羅姓醫生醫術好、脾氣好,深得全城老少青睞,診所也幾乎成爲情報交流站。我在這裡輸液的幾天,就被迫旁聽了不少信息。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兩位退休女士的彼此炫耀。

圖:縣城診所

一位看起來是退休老師,女兒曾經在美國留學;一位以前是鄉鎮衛生院的B超醫生,女兒在澳大利亞生活過。

他們的共性就是:孩子在外見過世面,現在承歡膝下,並生兒育女。

儘管坐在輸液室的兩頭,但一個上午的輸液時間裡,兩位女士隔空聊天,還是達成了無數共鳴:感慨美國和悉尼的別墅價格便宜,比如美國一套別墅只要250萬,悉尼帶泳池的別墅當地貨幣100多萬,而縣城的聯排別墅,就要280萬一套,還只是毛坯。(很難說這是在抱怨縣城房價高,還是表達作爲縣城人民的驕傲。反正,診室很多人都投出了羨慕的眼神。)

“養崽要舒服,還是要留在身邊。要是在國外,相當於沒養”。

說出金句的是那位退休老師。她60歲左右,長卷發,穿着深藍色大衣和高跟鞋,體面精緻。她對女兒返鄉的結果很滿意,“我做了很久工作她才答應的”。

作爲反面案例的,是兩位女士共同認識的一位朋友,女兒在日本定居,已經七八年沒有返鄉,兩人大概花了10分鐘表達同情,甚至搬出案例:XX小區的XX,孩子沒在身邊,獨自生活,在家裡去世幾天才被發現。

在縣城這樣的熟人社會裡,關於生活方式的共鳴,似乎更容易達成。

大到如何教育子女,如何選擇家庭相處方式,小到如何治療小的病痛。——還是在治療室裡,一位女士安利了輸液補鈣的奇效:頭天晚上還在抽筋,輸液後,立竿見影,關鍵是隻要花15塊錢。被安利的人馬上就去找醫生,要求輸液。

好在,羅醫生拒絕了,並耐心解釋:你還沒到需要輸液的程度。吃點鈣片就可以。

熟人社會裡的人情味,落在這間小診室裡,就是羅醫生的體貼。他是主治醫生,也會照顧到病人們的更多需求。比如,一遍遍提醒大大咧咧的男性患者注意烤火,別大意着涼;阻止病人吃常規的罐裝八寶粥,主動提出幫忙加熱。

人情味與煙火氣,確實是縣城生活的誘人一面。

春節假期的縣城,是非正常熱鬧模式,團聚的需求之下,日常模式是隱身的。直到假期結束,返鄉潮落去,縣城人們開始從飯局、牌桌上起身,秩序才逐步迴歸。

圖:恢復安靜的縣城

2月18日,正月初九的晚上,我跟隨家人走到縣政府大院,看到了一個真正久違的家鄉。廣場上擠滿了跳廣場舞的、打羽毛球的、散步的。在我看來已經足夠熱鬧,但據家人說,等天氣再暖和一些,這裡會黑壓壓全是人。

圖:縣政府大院的廣場舞大軍

不知道這是不是所有縣城的特色,至少在我老家,所有機關單位大院都是對外開放的,幾乎成爲城裡最受歡迎的活動場所。一到晚上,人們就會選擇離家近的大院去活動。

也是,在小小的縣城裡,誰家沒有、或者不認識幾個在機關單位工作的人呢?對於生活在這裡的人們來說,這些機關大院不是遙遠而神秘的。這種感覺,可能只屬於客居者,或者,生活在大城市的人。

當然,縣城也會教訓“客居者”。

2月19日這天,我計劃爲家人做頓紅燒肉,需要買肥瘦相間、五花三層的肉。下午4點多,當我找遍了附近的超市、農貿市場都一無所獲時,才意識到:在這個不歡迎凍肉和預製菜的小縣城裡,新鮮豬肉,當天上午就基本賣完了。當地人還講究吃土豬肉,肥膘厚,並不太適合用來做我的“外地菜”。

圖:下午5點,超市肉攤全部空了

那一刻,我無比懷念北京。山姆超市的五花肉,永遠是不會翻車的紅燒肉原材料。

最後,我洗劫了家裡冰箱的冷凍室,還是勉強湊夠了做一頓紅燒肉的材料。肥是肥了些,好在味道還算正常,尤其是家裡的小朋友們,格外捧場。小外甥女吃得滿嘴是油,還不忘確認兩樁事:家裡冰箱還有沒有肉;家裡人有沒有學會我的做法。

這是我們家族在今年春節假期的最後一頓團圓飯。第二天一早,我就要拔掉電源插座,重新成爲他們活躍在手機裡的家人。這樣的相聚時刻既溫暖,又有着隨處可見的離愁別緒。

我捨不得家人,想逃離縣城;家人捨不得我,想留在縣城。說到底,對縣城的態度分野,讓我們的分別成爲了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