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全球科創產業專家王煜全:盲目出海,十之有九要SI掉
來源:霞光社(ID:Globalinsights) 作者:Vivi 王煜全
全球化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它打破了國與國之間的界限,促進了商品、資本、技術、信息以及人員的跨國流動。
然而,2024年,一股前所未有的變革風暴席捲而來。宏觀經濟格局的深度調整、技術創新的加速迭代、國際政治環境的複雜多變以及消費者需求的不斷重塑,多股強大的力量相互交匯碰撞。
曾經相對穩定的出海航道被打亂,舊有的商業模式面臨嚴峻挑戰,市場競爭格局也在悄然發生着變化。無論是新興的互聯網科技企業,還是傳統的製造業巨頭,都深切感受到了這股變革之力的衝擊,它們站在時代的十字路口,需要重新審視自身的出海戰略。
時代變局中,企業該何去何從?在全球科技創新產業專家王煜全看來,諸多中國企業出海是被動做出的選擇,而被動就意味着大浪淘沙,九個都要“死”掉;只有主動去分析未來的政治經濟格局的企業,纔可能成爲真正的贏家。
1998年,王煜全創立了全球企業增長諮詢公司Frost & Sullivan的中國公司,並擔任中國區總裁;2008年,王煜全參與創立海銀資本,並開始專注於科技投資。憑藉其在科技投資和創新領域的深厚背景與紮實積澱,王煜全撰寫出《全球風口:積木式創新與中國新機遇》、《暗趨勢》、《中國優勢》等書籍,持續爲全球科創領域輸出真知灼見。這位懂技術、懂管理、懂投資的投資人對企業全球化有着深刻的認知。
近日,霞光社主理人何維Vivi與王煜全聊了聊他對中國企業全球化的看法和建議,共同探討中國企業的全球化之路,本文基於王煜全對話內容,進行整理編輯。
以下爲文字實錄,詳情請點擊視頻。
01
所有的全球化經驗裡,日本最值得學
王煜全:中國出海都是潮流式的,最早越南、柬埔寨、中東,現在是墨西哥,它都是一波一波的。
Vivi:你說的感覺有點像炒股,就是一炒起來大家就都去,不行了就都撤。
王煜全:但實際上很有可能那一波全是錯的。
這是對全球市場的客觀理解問題,生產是需要有產業生態支持的,美國早空心化了,所以生產肯定沒有我們好。但是市場是非常好的,是給每個人留下足夠的生存空間的。中國捲到最後,你別看很多人他好像收入很多,但是沒利潤、甚至是負利潤。但在歐美市場,基本上一個收入區間就有一定的利潤。
中國現在有兩個路徑,一個是去發達國家市場,另一個是去發展中國家市場。發展中國家其實靠的是什麼,關係、關係、關係;而發達國家真的要靠技術實力、產品實力說話。
Vivi:所以你一直贊成先去發達的、標準化的國家,先把紅利全吃了,是嗎?
王煜全:對。第一是這紅利吃完以後,可能你就是規則的一部分了,別人很難撼動。第二,發達國家都是相似的。區別在於你進歐洲確實一個國家一個國家進,但是你需要一個經理夠了。而發展中國家你需要的是一個創業者,需要一個老闆,因爲太多的事需要老闆去決策了,所以都不可複製。
我們測算過,中國+日本+歐洲+美國佔全世界60%以上的市場。對應剩下的40%市場是100多國家,而且每個國家不一樣,一個國家撐死佔1%、佔2%的份額 。但是你這1%進了 ,再進下個1%,跟再創一次業沒區別。就像進了泰國以後,你再進越南,跟你沒進泰國是一樣的。但是我進了歐洲再進日本就有很大的用,進了一個國家再進第二國家就容易很多。因爲它們都守規則,而且互相都認同對方的規則,意味着你進一個國家被認同到第二國家也會被認同。
我說的不客氣點,去發達國家還有一個好處——你是能退休的,你打下的江山和價值是能傳承的。但發展中國家,你就幹到“死”吧。
Vivi:我記得你在2018年說,我們即將進入一個“新全球化時代”,現在和那個時候還一樣嗎?
王煜全:我認爲都在過程中,像魯迅說的那句“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但是我希望能夠一邊走一邊多做總結,別走了半天最後發現,費了10年20年的時間才找到真正正確的路,那個效率太低了。
其中一個快速的方法是參照別人已經有的經驗,所以我們特別看重研究日本。日本的全球化跟中國全球化特別特別接近,第一都是被迫的,都是想從本國去銷售到全世界,但是人家不讓。第二其實產品也差不多,有一個特點,日本產品不是絕對全球領先,但是它靠綜合實力取勝。中國也是一樣,中國這些家電品牌也沒有做到獨樹一幟、一枝獨秀,但它綜合實力不錯,這些特別像。
日本已經走過這條路了,總結出的經驗是可借鑑的。80年代初,日本才被迫全球化,過去30年日本本國GDP沒增長,但是它在海外基本上再造了一個日本。所以爲什麼說日本是“失去的30年”而不是“垮掉的30年”,因爲表面看本國沒增長,但實際上它在從世界角度對產業鏈做了擴張。產業鏈擴張到世界以後,它就更強大,本國即使經濟出了事也不會垮。
Vivi:你覺得這個能抄嗎?
王煜全:必須要抄,而且是最值得抄的。所有的全球化經驗裡面,日本最值得學。
日本認爲,全球化分四個步驟。第一步本國要強,本國強不意味着非得自己強,善用本國實力也是一種強。第二步是進入發達經濟體,就是日、歐、美這三極,對於我們中國企業來說就是日、歐、美再加上本國,一共四極。第三步是進入發達經濟體周邊,比如我要先進美國、再進加拿大。第四步才進到發展中國家。這個順序非常非常重要。
02
全球化要從科研開始
Vivi:會不會國內的OEM實力太強,反而不想在技術那一部分努力?
王煜全:那倒不至於,我覺得誰都有往好了發展的心,只是很多企業還不知道怎麼去吸收先進科技。從這一點來說,我們要跟三星學。
舉個真實的例子,我們2018年帶團去考察UC Berkeley,其中一位張教授他研究一個東西叫“超薄透鏡”,是把13層超薄透鏡疊加到一起,厚度差不多等於一個iPhone,但是卻能達到長焦相機的效果。大家都知道現在照相功能對手機來說太重要了,試想一下未來球場旁邊那種“大炮桶子”都消失了,每個人拿個手機厚度的相機就能實現長焦的效果,這太厲害了。我們就很關心這個技術發展怎麼樣了,給了哪個企業,後來發現這個技術給了三星。因爲三星有全球最好的研發人員,他們不是在做研發,而是在盯着他喜歡的領域的研發進展,跟蹤完後就想辦法接盤、合作。
所以我們講,中國的跨國企業可以學三星,可以從科研合作開始。中國很多大公司所謂的戰略部完全沒有戰略眼光,也不跟蹤、也不分析、還瞎撒錢,那沒有意義。戰略眼光一定是“三位一體”的,第一是進行本領域的全球前沿跟蹤;第二是投資,並且要進入董事會席位;第三步是想辦法進行整合和合作。
Vivi:但我感覺技術好像是有國界的,這是不是和全球化的理念相悖?
王煜全:這是兩個概念。第一是敏感技術是有國界的。第二,所謂有國界,是發達國家陣營就沒有界,而其他國家就有界。現在中國有界,是因爲中國沒有劃到那三極裡,那三極互相沒啥界,所以我們要進去。
03
人形機器人是僞命題
Vivi:你一直在關注科技,現在能促進全球化進程的是哪些技術?是AI、芯片,還是其他什麼?
王煜全:我覺得都在促進,因爲科技有周期、有潮流,這波AI技術被我們趕上了,基本上各行各業都可以用,所以感覺就更明顯,但是比如生物技術、材料技術等也沒有停止,只不過分散出現不容易被看見。
Vivi:你對AI技術持什麼態度,樂觀還是悲觀?未來,AI是代替人類還是解放人類?
王煜全:我既不樂觀也不悲觀,我覺得他們都在瞎扯。這其中有一個前提是我們要知道什麼是人,我們不知道人的能力上限在哪,就敢談代替人、超越人,這不是胡扯嘛。
而且我認爲人工智能會加速人類智力進化,因爲人工智能對人能形成大量輔助。人的智力進步是技術進步的一個伴隨品,是文化和技術的雙向選擇,文化越複雜理解文化就需要越複雜的智力。
未來,我們的孩子要處理的事情比我們今天處理事情要複雜,他們的智力就可能更好。我們今天處理的都是人際關係,未來他們可能要面對人機關係,人和機器關係好不好可能很重要,這就對他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Vivi:機器人領域是中國的一大優勢,你如何看待這種優勢?
王煜全:是的,硬件方面很強,但是要小心,人工智能確實有很多地方需要軟硬結合,但它是軟主導不是硬主導。未來的機器臂在結構上可能也有一些突破,但是訓練層面的突破更重要,甚至會因爲訓練突破讓我們形成機器臂結構的改變,所以它是軟主導。中國在軟的主導上還是有一些東西要填補的。
Vivi:最近人形機器人非常火,你會看會投嗎?
王煜全:我覺得人形機器人是個僞命題。
首先兩足就是僞命題,兩足最酷炫但是最沒用。什麼叫人工智能?就是可以從頭設計啊。人沒法從頭設計,我只有兩隻手兩條腿,但人工智能是可以從頭設計的,那我就可以設計四條腿、六條腿、八條腿,同時還有上肢。所以爲什麼非得要設計成人形,沒道理嘛。
未來應該是向智能環境發展,舉個例子,可能從桌子底下伸出兩隻機器手來幫我們整理東西,但這兩隻手不是一個獨立的機器人,因爲它的指令是從別處傳過來的,甚至它如何整理是靠上面掛着一攝像頭,幫它來來處理的。
Vivi:對你來說,AI還不夠驚喜是吧?
王煜全:差得遠。我給出AI發展明確的時間表是,兩年之內可能能打磨出模式來,但這個模式大多數人不認識。五年之內,也就是說再過三年,它的業務逐漸被接受,大家會認爲這個可能是未來的明星。再過10-15年,它的收入會實現。
我爲什麼這麼說,大家去看歷史規律可以發現,一個好的企業從零開始做到世界前沿,快的就是20年。所以我認爲這20年裡,會誕生一批這樣的企業。
04
全球化的終局是什麼
Vivi:剛纔聊過全球化的四步,你認爲有通用的法則嗎?
王煜全:我們總結的通用法則是,發達國家是有通用法則的,發展中國家沒有。
還是上面提的那個步驟,當你把發達國家都佔滿了的時候,你很容易在發展中國家找到願意爲你效力的人,但是反過來不成立。就是從發達國家去輻射發展中國家是成立的,從發展中國家輻射發達國家是不成立的。當然我們也要接受,中國的國際化程度不夠高,所以從中國輻射全球也不成立。
Vivi:我們剛說中國的產業鏈全球化是被動的,什麼時候會變成主動的?
王煜全:這個我覺得已經開始了,未來再過二三十年,一定會出一批真正的全球化企業。所謂真正全球化是指全球的思維,是我收集全球的優勢,然後把它組織起來變成我的優勢。我們經常用兩種足球隊來比喻,一種是國家隊,我先限制“死”了,你是本國公民纔可以。另一種是俱樂部隊,沒什麼限制,把最好的組合起來做到最大,所以俱樂部隊比賽的精彩程度會超過國家隊。簡單來說就是我可以把全世界的牛人聚集起來,做到最大。
Vivi:很多企業覺得賣貨優先,相對沒有那麼長遠的規劃,比如我們說服他要紮根、做自己產業鏈、開放共贏,是可行的嗎?
王煜全:說不服,一定是一大批人摔跟頭,有些人“死”了,少數幸運的沒“死”且願意反思的人成長起來。
Vivi:那我們在這跳着腳喊讓大家別摔,沒有用嗎?
王煜全:喊的價值不在於喊了以後能拯救他。喊了以後,他一定還會摔,但他反思的時候會想起來我喊過,然後會跟我一起來研究戰略方向。
Vivi:剛纔說未來應該是中國人全球造,而不是中國人在中國製造,核心是人的全球化嗎?
王煜全:從大的思路來看,未來不再是一個以產品爲主導的社會,產品主導的社會是可以在一個地方生產,通過銷售覆蓋全球的。未來將是服務主導的社會,企業要想的是如何服務好客戶,那服務一定是本地化的,這是未來企業很重要的一個要求。
這就牽扯出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企業關鍵人才到底該待在哪。現在我們看到的很多跨國企業,關鍵人才都待在總部,未來一定會發生改變,就像華爲內部的那個說法“讓聽得見炮聲的同志們做決策”。甚至未來公司做的好不好,就是考驗能不能把資源配置給一線的關鍵人員去調度使用,這才叫全球化。
而且一定要管得住,意思是我的資源讓你用,你能用到特別好;但我不讓你用,也不會失控。這個佈局做的好不好可能對未來的跨國企業至關重要。
Vivi:全球化的終局是什麼?
王煜全:全球化的下一步就是忘掉你是一個外國企業。在美國,很多人不認爲索尼是個日本企業,但是豐田始終被認爲是日本車,所以它容易出事,索尼就很少出事。
Vivi:爲了實現這個終局,中國企業要做哪些準備?
王煜全:我覺得所有的企業經營的核心都是前瞻性,我能比別人提前看到、提前佈局,就更能適應未來。這就像是進化理論一樣——適者生存,動物的適應是在大量被淘汰的基礎上實現的,比如10只動物有9只死了,剩下1只就適應環境了,是被動的適應。而人經過分析採取了主動行爲,是主動適應。
這就是爲什麼我們說出海只是個浪潮,因爲它是被動的。被動就意味着大浪淘沙,九個都要“死”掉,或者說偶爾賺到錢,但後來沒了。什麼時候出現一批主動的去分析未來,包括政治、經濟格局都能夠做深入分析的企業,它可能就是未來真正的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