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特蒂反毒戰爭兩年後:菲律賓毒品問題解決了嗎?

杜特蒂:「你們關切的是『人權』,而我關心的則是『人命』。」 圖/歐新社

就任總統屆滿兩年,杜特蒂於7月23日發表任內的第三次國情諮文,藉此向國人宣佈過往施政成果與未來一年的重要政策規劃。不容忽視的是,在國情諮文正式開始之前,場外早已聚集超過五十萬人次的抗議羣衆。這些人在將近十幾個小時的抗議行動中,斥責杜特蒂政府諸多政見延宕、跳票,不少危害人權舉措更未能如他所說的可以在短時間內解決菲國積習已久社會問題。面對此般責難,特別是自他上任以來最受矚目的反毒行動,杜特蒂語出驚人地表示:

你們關切的是『人權』,而我關心的則是『人命』。

「反毒戰爭不是都在亂殺人嗎?爲什麼他們的人民還這麼喜歡杜特蒂?」上個月初的一次演講,臺下有位聽衆問了我這樣的問題。我笑了笑,一面回答他,一面想到從杜特蒂開始當總統以後,不論我的演講關於什麼樣的主題,問答時間總會有觀衆好奇地問到菲國反毒戰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反毒戰爭不是都在亂殺人嗎?爲什麼他們的人民還這麼喜歡杜特蒂?」 圖/美聯社

或許正是因爲杜特蒂狂妄的發言與作爲令人過於印象深刻,就算對菲律賓一知半解的人,大概也可以隱約藉由該國法外處決的爭議,認識到被衆人放大檢視的毒品問題。杜特蒂鐵腕卻又深得民心的形象,甚至影響到臺灣一些意欲角逐年底大選的候選人,使他們以「反毒先鋒」、「拒絕毒品」等口號做爲競選噱頭。

到底政府的民意基礎是從何而來的呢?面對國內外反對者與人權團體的責難,日前菲國政府以「#真實數據菲律賓」(#RealNumbersPH)運動爲名,公佈反毒戰爭相關統計數據,企圖藉此匡正他們認爲不實之謠言。同時,他們也透過名人代言、徵集圖文與影音作品競賽等方式,重申毒品乃菲國社會亟需去除的社會問題根源。

從政府的立場來看,菲國涉毒人口總數龐大,而高壓的手段也確實爲必要之惡。他們認爲菲律賓的毒品網絡有錯綜複雜的政商利益在背後支持,即便這個總人口數超過1億人的國家目前已有將近130萬人出面自首,現在仍持續有人在社會各個角落販毒與吸毒。

從政府立場來看,菲國涉毒人口總數龐大,而高壓的手段也確實爲必要之惡。 圖/法新社

在此之前,著名串流平臺網飛於四月播映的《藥命哀歌》(Amo)系列影集,同樣透露出相似的訊息。導演布蘭特・曼多薩(Brillante Mendoza)雖然主張他並非替政府背書,卻希望能夠透過影像揭露菲國毒品猖獗的情形。

有鑑於此,《藥命哀歌》不僅指出政府高官與警察也可能同時是促成毒品氾濫的推手,甚至藉影集影射那些出面受訪的受害者家屬,認爲他們其實隱瞞了死者實際上吸毒或販毒的事實。曼多薩此般說法引發軒然大波,遭人質疑是對受害者家屬的二度傷害,是故在網路上不斷有要求網飛將影片下架的聲浪。

面對看似難以對話的爭論,我們究竟要如何認識生活於反毒戰爭時代的菲律賓人?不論是數字或是影像,它們的作用到底是讓真相越辯越明,還是使人得以各說各話?爲什麼杜特蒂政府祭出法外處決如此高壓的處置手段以後,仍有民衆持續涉入毒品?

《藥命哀歌》指出政府高官與警察也可能同時是促成毒品氾濫的推手。 圖/Netflix

▌數字會說話?又是誰透過數字在說話?

事實上,菲律賓與毒品問題相關的數據至今仍有不小的爭議。自反毒戰爭開始之初,警方根據危險毒品局(DDB)於2015年的調查,推算國內約有180萬人涉毒。他們以此數字訂定政策目標,提出要讓涉毒人數降低到原先的三成以下,也就是要讓超過將近120萬人不再吸毒。

若我們單從自首人數來看,實際上警方早已在去年便達標。然而,總統杜特蒂認爲危險毒品局推估吸毒總人數的方式有誤。他參照緝毒署(PDEA)2017年的統計報告,主張菲律賓至少有470萬人涉嫌吸毒——這不僅表示菲國每8個家戶即有1人涉毒,也意味着杜特蒂認爲:反毒品的這場仗實際上仍未結束。

看到這裡你或許會問,爲何危險毒品局和緝毒署推估出來的數字差距這麼大呢?簡單來說,前者是先將菲律賓全國分爲5大區,每1區分別向1,000人做調查,再以5區的平均比例推估全國涉毒人數。至於後者的調查結果則奠基於反毒戰爭推行之後所帶來的效應,緝毒署將統計至2017年4月20日爲止的自首人數,比上他們依據自首名單做家訪的戶數,用這個比值與全國總家戶數來推算菲國涉毒總人口數。

顯而易見的是,兩種調查方式因爲調查時間點及其掌握樣本所具備的特性而造成明顯落差,一直未能統一口徑的菲國政府便因此遭到不少人的質疑。

菲律賓與毒品問題相關的數據至今仍有不小的爭議。資料來源:作者賴奕諭提供。 圖/轉角國際編輯臺製作

杜特蒂認爲:反毒品的這場仗實際上仍未結束。 圖/歐新社

就算先不論這兩種推估母體的方式孰優孰劣,質疑反毒戰爭的羣衆認爲它們都是以過於粗略的方式在推估涉毒人口總數,不完全是在掌握精確名單的前提下處置嫌疑犯。如此看來,警方以此設定政策目標便是相當危險的一件事。執法者過於重視更新數據的結果,恐怕更使其淪爲一種純粹追求數字的亂象。在這樣的情況下,有人懷疑警方將其他因素死亡的案件也計算在內,利用反毒戰爭剷除異己即是一種可能,它將成爲是警方浮報數據的手段之一。

那些質疑政府作爲的民衆並非無的放矢,因爲早在杜特蒂政府發動反毒戰爭前,菲律賓各地早就已經存在法外處決之情事。過去有些極具爭議性的法外處決案例,經警方調查之後被判定爲叛軍內鬥造成的死傷,卻有叛軍組織因而跳出來澄清,表示此乃警方無中生有的莫名指控。

也就是說,不管是叛軍內鬥或是涉入毒品的理由,最讓反對反毒戰爭的人不安的原因是:不少遭法外處決的人並沒有涉毒、也不屬於貪污的官僚體制從屬網絡。然而,警方卻可能以反毒戰爭爲名,把它當作是一種狹怨報復的工具,以此掩蓋死者實際死亡的真相。

即便摒除數據造假的可能,也有人質疑政府通報案件的流程瑕疵過多,錯誤與重複通報的案件將會使得官方統計的數據有誤。菲國警方坦承,他們在接獲報案之後雖然會同步將數據回傳至總部,不過因爲調查小組會再針對同一事件進行至少爲期一週的調查,其登錄過程便時常有出錯的可能。也因此,這些人爲不穩定因素便使得反對者難以信服官方公佈的統計結果。

最讓反對反毒戰爭的人不安的原因是:不少遭法外處決的人並沒有涉毒、也不屬於貪污的官僚體制從屬網絡。 圖/路透社

▌反毒戰爭背後被抹去的面孔

相較之下,強調事前做過功課的曼多薩,希望大家正視的是菲律賓社會確實受到毒品問題荼毒的處境。除了《藥命哀歌》之外,他的前一部電影作品《私法拘留》也同樣在處理相關的議題。

在《私法拘留》片中,一對夫婦因販毒而被逮捕,他們的孩子爲了拯救遭警方非法拘留的父母,動用各種地下經濟管道籌措保釋金。針對這種黑吃黑的情景,曼多薩在《藥命哀歌》又進一步闡明,政商名流除了貪污之外,還可能同時是涉毒的一份子,而這便是菲律賓毒品網路之所以屹立不搖的原因。

曼多薩的主張在許多支持者看來,也能夠藉由「真實數據菲律賓」的統計得到佐證。截至去年5月爲止,共有菲律賓國家警察744起以及官員1591起涉毒案件被登錄。有些人便會抱持這樣的立場認爲:「他們這些壞蛋平常害了那麼多人死去,現在總算有人替人民伸張正義,怎麼可以反倒站在那些人的立場幫他們說話呢?」

擁有多年涉毒者社羣田野調查經驗的菲律賓大學人類學系助理教授基甸・樂斯科(Gideon Lasco),他則有與曼多薩不太一樣的觀點。

首先,他點明法外處決的現象在菲律賓並不是什麼新鮮事,這更不是菲國政府第一次取締並圍剿涉毒者。打壓強度明顯增加的反毒戰爭,雖然確實讓安非他命爲大宗的毒品價格提高不少,但是許多他的調查對象仍持續在使用毒品。在他看來,風險造成的恐懼與毒品的高價格,並非使人不再涉入毒品的有效作法,警方的各種貪污與嫁禍行徑反而使得人民對反毒戰爭更加不信任。

在樂斯科進行研究的菲律賓港口社區,不少教育程度低落的青壯年選擇在碼頭做小販。有船隻靠岸臨時需要人力裝載貨物時,他們還能夠藉此賺取些許外快。這些收入來源當然遠遠不及其生活所需,於是他們透過不斷與船員、乘客等來往人羣的互動,或者偷竊、或者性交易等途徑獲得更多「不義之財」(easy money)。

賺取不義之財,說得容易卻也不那麼簡單,特別當財富源自於非法的地下經濟活動。這些身處在社會底層的人們,爲了要掙脫重重社會結構的限制,選擇以極具風險的方式追求更好的生活可能。其中,藥物便是有些人可以保持良好狀態而行動的一種媒介物。

身處在社會底層的人們,藥物便是有些人可以保持良好狀態而行動的一種媒介物。 圖/歐新社

生活在這裡十分艱困。想要生存下去,你首先需要一點運氣、足夠的智識,還有對的技術。

透過這些人對生活的描述,可以知道他們必須要維持一定程度的亢奮狀態,並擁有更長久的專注力與敏感度,才能夠在困難的生存處境下有餘裕的生活着。

在這樣的觀點之下,安非他命等藥物被他們稱做是一種「促進表現的工具」(pampagilas)。透過使用藥物所帶來的幻覺與精神振奮,這些教育程度低落、自信心不足的人得以找到一個出口,克服他們在工作上的疲態和絕望感。

不只是如此,樂斯科同時也注意到,這些年輕人看待藥物的方式同樣影響到他們的用藥類型。例如,他所接觸到的對象比較多使用的是安非他命而非大麻。除了成本的考量之外,由於大麻的副作用較難以預期,便有人認爲使用大麻將無法使他們獲得想要的效果。

「生活在這裡十分艱困。想要生存下去,你首先需要一點運氣、足夠的智識,還有對的技術。」 圖/路透社

事實上,不單是這些涉及非法經濟活動的人們抱持有這樣的看法。在樂斯科的調查中顯示,部分從事低階工作的菲律賓人,他們在面對工時往往過長且少有休假機會的情況,爲了要提振精神與工作表現而被迫開始接觸藥物。雖然如此,他們其實還算是清楚藥物對他們的意義爲何:

類似這樣的說詞,不僅能夠在樂斯科的調查中看見,有些菲律賓人也會在網路論壇、社羣媒體的相關討論中提到相似看法。

回過頭來思考杜特蒂政府針對反毒戰爭而有的主張,若毒品真是菲律賓社會問題的根源,讓所有涉毒者都消失不見,真的就能夠解決所有的問題嗎?雖然毒品衍生而來的種種社會亂象是不爭的事實,但會不會我們一開始就倒因爲果,先問錯了問題,纔會將所有涉毒者無差別地劃作是一樣的人?

當我們試圖從冰冷數字背後,看見生活於反毒戰爭時代下每位菲律賓人的樣貌,有些人也不過是和我們一樣的人,一樣在這個嚴峻的世界裡,正努力讓自己表現得可以生存下去。

反毒戰爭時代下每位菲律賓人的樣貌,有些人也不過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在這個嚴峻的世界裡,努力讓自己表現得可以生存下去。 圖/法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