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不能沒有澡堂

| 泡澡是一切生活壓力的出口

大年初五早上八點,吉林市長江浴池準備開門營業。氤氳的水汽飄出排風口,將浴池門口的爛雪泥融化成一灘黑水,上面還漂着幾根早市散場落下的菜葉。

搓澡工老劉夫婦繞過這灘黑水,穿過浴池大門。老伴左轉進了女賓部,老劉則徑自上了二樓,走進男賓部。在浴室休息區的角落,老劉坐在牀上把衣服一件件褪下,換上一條寬鬆的灰色條紋短褲,準備迎接第一撥客人。

今天頭一個走過來的是二十出頭的小夥子。老劉在搓澡牀上鋪好一次性塑料布,潑上一盆溫水,接過小夥子遞過來的搓澡巾,讓他躺平。

男賓的搓澡順序是從頭到腳,從正面到背面,搓到每個部位都有不同的動作和力度。在臉上時是輕輕地仔細揉搓,到了胳膊、腹部、背部又變成大開大合,力度也同步加大,客人的身體隨着搓澡巾的方向蠕動。

搓到正面最後一步,意外發生了,小夥子下半身起了反應。按規定技術動作,這一步是將客人的兩腿打開,使之膝蓋彎曲,雙腳腳掌併攏,此時搓澡師傅再用左手撩起客人下體,套着澡巾的右手從那話兒根部開始,順着大腿內側搓洗。

小夥子有些不好意思,老劉卻不以爲然,淡定地叫他翻面,趴在牀上。搓背面的時候老劉故意放緩了一點節奏,給了小夥子緩解尷尬的時間。

老劉幹搓澡這行20年了,年輕時候碰到這種情況他會跟着客人一起臉紅,而現在他只會爲酒臉紅。

經過二十年如一日的搓澡生涯,澡巾像是長在老劉手上,成爲他的一個感知器官。通過這個器官他能估摸出客人多久來一趟浴池,也能感受到客人肌膚的粗糙程度,進而猜測其職業和所處階層。但老劉懷揣心事時,澡巾下的客人便不過是一坨坨沉默的肉體。

能打斷老劉冥想的,是熟識的老主顧們。老劉在長江浴池工作4年,認識了不少常客。不是很忙的時候,老劉會在休息區和老主顧們抽菸、喝茶、聊天;給熟客搓澡時,老劉會和他們拉拉家常,就像熱情的出租車司機和車上的乘客。常客們會給老劉遞煙,老劉接過來夾在耳後,從他耳後香菸的牌子就能判斷出今天來的是哪位老朋友。

今天老劉耳朵後面彆着一支芙蓉王,遞煙的人是老張頭。早上八點半,老張頭和老伴早早來到長江浴池。

平時老張不會這麼早來浴池,他嫌早上頭一茬水太硬,洗了身上發澀。老張最喜歡10點左右來泡澡,頭一撥顧客把水泡軟了,水溫也正合適,他會在池子裡泡到十一點再去搓澡,然後把身子洗淨晾乾,這就到了晌午,剛好去邊上的羊湯館兒吃兩張餡餅,喝二兩散白酒,再一身輕飄飄地回家睡午覺。

今天他主要是陪老伴,老伴怕年後浴池第一天營業洗澡的人太多,才拽着老張頭早點來。和男浴不同,這種大衆浴池的女浴沒有泡澡的池子,老伴也就不考慮水質問題,只在乎人多不多——她心臟不好,浴池人多的時候經常會感覺上不來氣。

不管多小的浴池,男賓部也會至少有一溫一熱兩個水池,溫水池38度左右,熱水池則穩定在42度。在老劉處理尷尬情況的時候,老張正叼着一支芙蓉王在溫水池裡泡澡。他仰頭盯着牆上的電視,一動不動,像一尊坐像,左手露出水面,菸捲在食指和中指間緩慢燃燒。

男賓部的電視不是播體育頻道就是新聞頻道,偶爾也會放一些抗日神劇,此刻電視里正播放着俄烏局勢的新聞。新聞播完,坐像突然張口:“要沒有這冬奧會,毛子指定得幹一架,是吧?”最後這一句“是吧”是衝着後腦勺方向的老劉問的。

老劉應和了一句“那肯定得幹一架” 。之後兩人沒再搭話,浴室裡人多了起來,老劉開始忙碌,老張則等着新來的客人把熱水池的水“泡開”。

老張經常就這麼在池子裡泡上個把小時,夏天一週兩次,冬天一週三到四次。冬天他來澡堂更頻繁,一方面是因爲天氣寒冷,暖氣燒得再足,在家洗澡也容易感冒;另一方面是冬天娛樂方式變少,一上凍,小區裡的室外運動場就關了門,只有棋牌室還開着。

不去棋牌室的時候,老張會來浴池,因爲無聊。去棋牌室的日子,老張也去浴池,洗掉煙味。老伴討厭老張身上棋牌室裡的煙味,雖然在池子裡他也叼着菸捲,但這樣洗過之後老伴就聞不到了,也不會嘮叨。

這些是我問爲什麼總來洗澡,老張思忖片刻得出的結論,更多時候,走進浴池對於他來說是一種無意識的行爲。和很多東北人一樣,老張從小就有來澡堂子的習慣。

網上曾有人戲言:“東北不能沒有澡堂,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在耶路撒冷,教徒會得到靈魂的洗禮,靈魂變得輕飄飄的;在東北澡堂,經歷洗、泡、搓、再洗的一輪物理上的洗禮,客人的身體會變得輕飄飄的,皮膚柔軟細膩。即使只爲那輕飄飄的感覺,也值得花上幾十塊錢和週末的一個下午。

在東北浴池洗澡是非常有儀式感的一件事,最起碼要經歷淋浴、泡澡、汗蒸、再淋浴、搓澡、淋浴衝淨六個環節。第一次淋浴是打溼身體,適應水溫,爲接下來泡澡做準備,泡澡和汗蒸環節則是爲了讓身上的皴鬆動,當然也兼具醒酒的功效,再淋浴是爲了沖掉身上滑滑的汗液,方便搓澡。

搓澡是整個儀式的重頭戲,那種走出浴池渾身輕飄飄的感覺很大程度上就來源於這個環節,它看起來簡單,實際上大有門道。

首先是流程:塑料布一抖,鋪在牀上,一盆溫水衝過,然後客人躺下,開始搓澡。搓澡順序是從頭到腳,男搓兩面女搓四面,身上每一寸皮膚,即使是私密處都不能遺漏。其次是力度:輕了搓不乾淨,重了客人喊疼,每個人耐受程度不同,需要師傅憑經驗判斷。

很多時候,搓澡師傅的手藝好壞甚至能決定一家澡堂的生死,技術好又會按摩的師傅能爲澡堂招攬不少生意,老劉便是其中之一。長江浴池有三位搓澡師傅,但大多數老主顧都會指名讓老劉服務。老劉忙的時候,老張爲了等他甚至願意放棄晌午那頓熱乎乎的羊下水湯。

老張對老劉執著,是因爲老劉的精湛技巧。老張用一句詩形容老劉的手藝:輕攏慢捻抹復挑。雖然這詩引得不甚恰當,但被老劉搓過一輪後,身上確實有說不出的舒爽。

老劉也對自己的手藝頗爲自信。“我今天不在這兒幹了,明天就能換一家上班。”老劉手機裡有好幾個搓澡行業羣,幾乎每天都有同行通過羣找到他,想拉他跳槽去別的浴池。

搓澡工休息區

老劉是吉林舒蘭人,18歲開始離家進城打工。他的第一份工作是燒鍋爐,難度不大,出力就行。這份工作沒幹幾年老劉就轉了行,一方面是因爲燒鍋爐辛苦且收入微薄,另外隨着技術進步,鍋爐工這個行當正被慢慢淘汰。

這之後老劉在火鍋店幹過食材加工員,下過煤窯,當過銷售。直到2001年開年,經朋友介紹,他去了一家浴池,成爲一名學徒工,給其他搓澡師傅打下手。

老劉今年57,已經幹了20年搓澡工,是這行當裡絕對的老資格,吉林市大大小小的浴池他幾乎都呆過,長春、瀋陽、天津也有他的足跡。按一天服務20個人,一年工作300天算,老劉搓過的人次有十幾萬。

浴池裡第二受歡迎的搓澡師傅是老楊,是老劉的學徒工。

雖然是學徒,老楊已經51了,只比老劉小6歲。老楊之前在遼寧錦州做理療師,2021年因疫情回吉林老家,入了這行,到現在剛滿一年。

老楊和老劉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人。老劉有些大大咧咧,說話語速快,可以同時和三個常客分別聊天。老楊則蔫蔫的,不太健談,老劉和熟客聊天時,他就翹起二郎腿,叼着菸捲默默聽着。

老楊理着寸頭,膚色黝黑,結實的左臂上文着條龍,看起來有些褪色,應該是條老龍。他偶爾也會插話,語速緩慢,聲音低沉柔軟,與外形極不相稱。

雖然已經五十多歲,老楊卻是長江浴池最年輕的搓澡師傅。

老楊時常抱怨浴池太潮,天天泡在裡面感覺腰痠背痛。他憑藉長年理療的經驗判斷,再幹幾年自己八成要落下風溼骨病的病根兒。爲此他不止一次表達過辭職的想法,老劉則經常拿這事開玩笑說:“這行留不住年輕人。”

老楊的確有離開的理由和能力。他的兒子今年28歲,在杭州做電商相關工作,趕上了互聯網紅利的尾巴,得以買房安家,現在孩子馬上上學,老楊打算再幹個一兩年就和妻子去幫兒子帶娃。

提起子女,老劉的態度與老楊截然不同。老劉有一兒一女,女兒在舒蘭老家,兒子則在外地務工。

有一段時間兒子找不到工作,老劉動了讓他子承父業的念頭,但他死活不幹。“後來一想也是,這行沒啥前途,還不如送外賣或者開滴滴。”

送外賣、開滴滴或許也算是子承父業,在老劉眼裡,如今的外賣、網約車行業,就像他年輕時候的洗浴行業一樣,賺得不少,但不養老。

用老劉的話說,這行當不養人,短時間幹一幹賺點錢還行。老劉確實賺過些錢,他剛進入這行的時候,搓澡價格是6元,搓澡師傅能分到3元,一個月下來能賺2500-3500元,那時吉林市房價還不到1500元。如今搓澡價格從6元漲到10元,老劉能分6元。二十年間房價翻了七八倍,他的收入卻只翻一倍。

服務價目表

城市裡水漲船高的生活成本面前,這樣的收入漲幅聊勝於無。攢不下錢,加上害怕累壞身體,老劉打算再幹個兩三年就和妻子一起退休回鄉,他在舒蘭老家還有點兒地,靠着這些年搓澡攢下的錢和地租,日子也過得去。

退休是個略顯傷感的話題,它意味着原來忙碌奔波的時間突然空下來,意味着無所事事,當然也意味着生命在不可避免地滑向盡頭。

老張和老劉聊天時偶爾會提到兩人都熟悉的某位常客好一陣子沒來了,那老夥計可能是搬家了,也可能如老楊嚮往的那樣忙着帶娃,沒準兒忙過這幾天就又來了。當然,也不排除他們最不願去想的、最壞的可能。

東北人的樂觀天性此時起了作用。富人每天可能會有很多事要傷腦筋,窮人反倒活得樂呵。

老劉和老張都快到要掰着指頭過日子的年紀了,老劉時常琢磨的是在這個行當能幹一天算一天,體力跟不上那天就回家享清福;老張則尋思着能洗一天算一天,洗完照例要去隔壁的羊湯館吃兩張餡餅,再喝上一盅。

如果老劉退休,對於浴池來說是很大的損失。

但他覺得,自己很可能並不需要主動和老闆提離職,也許在他預設的退休時間之前,這家浴池就不在了。老浴池和它的員工、客人都在走向衰老。“老年人有老年人的地方,年輕人有年輕人的場所。”老劉說,去年因爲疫情不少澡堂子關門了,他呆過的澡堂一多半都已消失不見。

老劉給我算了一筆賬,這家浴池每個月流水12萬左右,去掉水電人工翻修,利潤約爲三成,一年下來盈利40來萬,看起來還行,但趨勢不好。

如今浴池的客人以中年老年人爲主,典型的情況是中年人陪同家中老人或是帶着自家孩子來洗澡。年輕人也有,但很少,多半是家住附近的學生。老劉服務過最老的客人年近九旬。“都不太敢使勁,中途老爺子還得去外面歇口氣。”

附近的社區裡中老年人正在慢慢變少,年輕人更多會選擇去幾條街外的大型洗浴中心。洗浴中心裝修更好,服務豐富,裡面有飯店、KTV、客房等,“洗浴中心帶夠錢,不用出門住一年”並不是一句玩笑話。

外界看來,長江浴池這樣的“老破小”澡堂或許是一種落後業態,留不住年輕人,裡面搓澡的老劉、洗澡的老張是城市裡的loser和邊緣人。將視角放大,在更大範圍的輿論場上,東北是中國日益落後的地區,留不住年輕人,留下的人成了loser和邊緣人。

但在老劉、老張眼裡,情況則大有不同。老劉在城市裡打拼半輩子,和老伴兩人拉扯大一兒一女,還給自己攢夠了養老錢;老張原本是農村人,卻脫離了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在國企退休後按月領退休金,老張的無聊退休生活是他很多同鄉眼中的奢侈品。

每個東北人頭頂應該都有一個生活家的頭銜,洗浴文化就是這一頭銜含金量的證明。在東北澡堂子裡,搓澡的最後一步是拍背。搓澡師傅雙手均四指併攏,彎曲30度,大拇指扣在食指第二節上,形成兩個掌窩,在客人後背上飛快地來回拍動。這一步驟脫離了清潔意義,純粹是爲了放鬆。對於東北人來說,去浴池洗一下午澡,也遠不只是爲了清潔身體。

去澡堂是一切生活壓力的出口,應酬醉酒後可以去洗個澡,和老公吵架了可以去洗個澡,幫兒女帶娃累了可以去洗個澡。拖着疲憊的身子骨走進澡堂,在老劉們手底下過一輪,再輕飄飄出去。

老張們慢慢變老,長江浴池們也在變老。隨着人口衰老外流,前景看似悲涼,但這並不影響老張和老劉的日常,他們也並不在乎。生活的軌跡還要繼續,東北人還是要定期去澡堂卸下壓力。

東北不能沒有澡堂,老劉說:“老年人有老年人的地方,年輕人有年輕人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