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歐洲鬼地方》:傾聽鬼魂之聲...德國「超自然力量」療癒納粹創傷?
在戰後的德國充滿了古老的觀念與信仰,而且各式各樣的「傳統」治療方式在民間大受歡迎:信仰治療、巫術、幽靈、奇蹟與神秘主義實踐。圖爲巴登-符騰堡州的女巫安息日儀式,裝扮的女巫跳過燃燒的火焰。 圖/歐新社
文/吳孟軒(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副研究員)
▌本文節錄吳孟軒爲《歐洲鬼地方:戰後德國靈異治療的狂潮,如何揭露科學理性所迴應不了的創傷?》撰寫之導讀,原題〈傾聽鬼魂的聲音:導讀莫妮卡.布萊克的《歐洲鬼地方》〉
近年來德國人記憶中最駭人聽聞的其中一起事件發生在二○二二年十二月七日的早晨。約有三千名警察與特種部隊士兵突襲了德國境內一百五十個家庭,逮捕了據信圖謀政變的二十五人:他們計劃阻斷全國電網、強攻德國議會、逮捕議員,並暗殺總理奧拉夫.蕭茲(Olaf Scholz)。
若能成功推翻德國政府,他們將扶植一位自稱「亨利十三世羅伊斯親王」(Heinrich XIII. Prinz Reuß),有貴族背景的企業家擔任新德意志帝國的領袖。雖然德國官員至今尚未透露該組織執行計劃的進度,但在突襲行動中,他們搜出了大批軍事裝備,包括槍枝、彈藥、電擊槍、夜視鏡、短刀、戰鬥頭盔及利刃,此外還發現一份列有十八位政府高層官員的名單,全是該組織意圖刺殺的對象,其中以蕭茲爲頭號目標。
這羣陰謀者的核心是名爲「帝國公民」(Reichsbürger)的團體。他們所指的帝國是「第二」德意志帝國,即奧托.馮.俾斯麥(Otto von Bismarck)一手建立、自一八七一年持續至一九一八年的帝國。奉行此意識形態的人士否認現今德意志聯邦共和國(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的正統性;他們宣稱該政權受法國、英國與美國的把持。他們深信受這種由外國勢力支撐着的「深層政府」(deep state)所支配的德國,無法代表德國人民的權益。爲了抵抗這些外來侵佔者,他們自行印製了護照、駕照,並拒絕納稅。
陰謀論團體「帝國公民」策動推翻德國政府、並扶植一位自稱「亨利十三世羅伊斯親王」的企業家擔任新德意志帝國的領袖。圖爲2022年12月7日政變陰謀失敗,亨利十三世羅伊斯親王被捕。 圖/美聯社
今日的「帝國公民」運動源自於二十世紀八○年代極端主義、激進右翼與反猶太團體的復興,但是,其長久以來都被視爲極端團體中微不足道的一羣。(就連新納粹〔Neo-Nazis〕都嘲弄「帝國公民」成員是瘋子。)然而,自從俄羅斯於二○一四年入侵克里米亞(Crimea)以來,「帝國公民」主張的陰謀論吸引了更多追隨者。二○一六年,其中一名蒐集了三十多支槍砲的成員在一次搜捕行動中更射殺了一名警官。
之後,新冠疫情爆發,使一大部分的德國人口趨於激進立場。一支名爲「巴圖比家族」(Haus Bartleby)—向美國作家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筆下抵死不從命的抄寫員致敬—的左派團體不滿政府在二○二○年三月強制實行的封鎖政策,發起一場「衛生示威」,公然挑戰「實際上獨裁專政的衛生制度」。不到一個月,示威行動在柏林獲得超過一千人的響應,並且持續壯大。
該團體鼓吹的意識形態廣泛傳播,吸引極右翼陰謀論「匿名者Q」(QAnon)信徒、名廚、反疫苗人士、陰謀論者、極右反猶太人士與極左無政府主義者的支持。這些抗議者自稱爲「對角聯合陣線」(Querfront)。(雖然他們隱喻威瑪共和國時代的「工黨」政府,但現在的抗議者卻不是從工人角度或從政黨角度出發。)二○二○年八月底,三萬八千多位民衆聚集柏林。示威行動演變成暴力事件,致使數百人遭到逮捕。成千上百名抗議者企圖佔領德國議會。
在被捕的羣衆之中,有好幾人聲稱效忠於「帝國公民」運動。隨着「帝國公民」發起了一千多起犯罪行動,包括攻擊、騷擾、向猶太與穆斯林機構寄送恐嚇信及拒絕繳稅,這個零散的運動二○二○年聲勢日益高漲。德國反極端主義專家估計,「帝國公民」已發展至擁有兩萬多名支持者。
令德國警方與國內情報機構特別擔心的是,這場運動滲透國家本身的程度。被捕的二十五人包含了曾在德國政府核心部門—議會、司法部、地方與中央警政單位,甚至是精英武裝部隊—效力的重要成員。
德國政府的防疫封鎖政策引發不滿,示威民衆與警方屢屢衝突。圖爲2020年5月在柏林的示威活動。 圖/路透社
左派團體發起一場「衛生示威」,公然挑戰「實際上獨裁專政的衛生制度」,吸引極右翼陰謀論者、名廚、反疫苗人士、極右反猶太人士與極左無政府主義者的支持。圖爲在柏林參與示威的民衆。 圖/路透社
這起「帝國公民」陰謀讓我們看到了戰後德國史的主要衝突之一。一方面,德意志聯邦共和國經常被視爲二十世紀後半葉的歐洲史—以及更廣泛的世界史—上的成功例子。這是一個在經歷了現代世界中最可怕的極權獨裁統治後,還有能力成爲經濟強國的國家。
除此經濟奇蹟之外,德國也被譽爲典範,能夠公開誠實地面對黑暗的極權主義過往。舉例來說,相較於同樣創造經濟奇蹟、卻矢口否認帝國軍隊犯下的許多駭人戰爭罪行的日本,德國自五○年代以來便持續投入面對不堪歷史的廣泛過程。德文以「Vergangenheitsbewältigung」(反思歷史)一詞來指稱這個過程,中文可直譯爲「克服或解決過往的掙扎或努力」。
正如同改變德國經濟的經濟奇蹟,「Vergangenheitsbewältigung」在外界眼中往往是促成這個國家在文化上脫胎換骨的功臣。從納粹發動種族屠殺之後,德國已蛻變成爲一個透明、開放且民主的社會,在歐盟中更是扮演了領導角色。
那麼,我們應該如何解決這兩個互相矛盾的故事呢? 如果德國人的「Vergangenheitsbewälting」做得如此成功,爲何會有一個位處邊緣卻不斷壯大的極端主義團體公開擁護納粹主義,或者深信如今的政府無所不用其極試圖否定納粹歷史,以致於有意策劃政變來推翻這個於法無據的政府?
莫妮卡.布萊克這本令人驚歎的著作爲此提供了幾種解答的方法。在二十一世紀初拿到博士學位的她,是所屬世代中研究德國史的頂尖美國學者之一。直到布萊克畢業的年代,德國曆史學者大部分都在探究有關納粹政權與猶太大屠殺的問題。
德意志聯邦共和國是歐洲近代史上一個成功的例子,在經歷了現代世界中最可怕的極權獨裁統治後,還有能力成爲經濟強國的國家。圖爲戰後德國廢墟中,由於從軍男人的大量傷亡,許多女人肩起重整家園的任務。 圖/美聯社
大多數對現代德國略知一二的讀者,可能接觸過一些試圖解答二十世紀世界史的核心問題的書籍:德國是怎麼製造出納粹這羣人?更重要的是,怎麼會幹出猶太大屠殺這種事?現代世界史中這起最慘無人道的種族屠殺,怎麼會發生在康德、黑格爾、歌德、貝多芬、艾米.諾特(Emmy Noether)、愛因斯坦、羅莎.盧森堡(Rosa Luxemburg)與馬克斯.普朗克(Max Planck)等人才輩出的國度?
從漢娜.鄂蘭的《極權主義的起源》(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勞爾.希爾伯格(Raul Hilberg)的《歐洲猶太人的毀滅》(The Destruction of the European Jews)、克里斯多佛.布朗寧(Christopher Browning)的《平凡人》(Ordinary Men),到索爾.弗裡德蘭德(Saul Friedländer)的《納粹德國與猶太人》(Nazi Germany and the Jews),衆多學者成就了精細、微妙又繁複的鉅作,幫助我們瞭解關於猶太大屠殺怎麼會發生的秘辛。
布萊克和她的學術同伴將人們的注意力導向了納粹主義終止後的幾十年間。這些學者企圖解答的問題是:德國人如何處理國家社會主義政權留下的殘存?德國人將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的那段時期稱爲「零時」(德文作Stunde Null),標誌着他們必須揮別一個遍地斷瓦殘垣、令人慘不忍睹的世界,並開始重建家園的時刻。
在本書開章最令人感動的段落中,布萊克詳細描述了當中牽涉的混亂、驚駭與未知。對布萊克而言,最重要的問題是解決納粹政權所遺留的那段在精神、道德與知識層面鋪天蓋地的空白。經歷如此毀滅性的破碎之後,一個社會該如何面對與重建自我?
布萊克當然不是第一個試圖解答這個問題的人。如何在災難的餘波下生活,一直是一整個世代的德國藝術家所面臨的核心問題,從創作「廢墟文學」(Trümmerliteratur)的作家,如海因裡希.波爾 (Heinrich Böll) 和京特.格拉斯(Günter Grass),到德國新電影(New German Cinema,又稱「德國新浪潮」)的電影人,如萊納.瑪莉亞.法斯賓德(Rainer Maria Fassbender)、瑪格莉特.馮.特羅塔(Margarethe von Trotta)與沃爾克.施倫多爾夫(Volker Schlöndorff)。
在我讀來,布萊克最直接的對話者或許是作家澤寶(W. G. Sebald),他在二十世紀八○年代末到二○○一年英年早逝前那段期間所完成的傑出著作,直搗創傷、記憶及過去如何持續不斷地困擾現在的問題。
在澤寶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一位憂鬱的漫遊者經歷了沉默、晦暗與不可言說的記憶片段。對他而言,生活在一九四五年之後的德國人透過壓抑,透過保持緘默與拒絕回憶的方式來面對戰爭的創傷。他們不僅壓抑了有關德國民族國家對人民施暴的記憶,也閉口不談其他民族國家對德國人民施暴的記憶。在他可謂最大膽與最具爭議性的《論毀滅的自然史》(On the Natural History of Destruction)中,澤寶開啓了一個在過去被視爲禁忌的話題,深入討論德國人如何成了同盟國在他們的國土上發動的無差別全面轟炸行動下的受害者。
大多數對現代德國略知一二的讀者,可能接觸過一些試圖解答二十世紀世界史的核心問題的書籍:德國是怎麼製造出納粹這羣人?更重要的是,怎麼會幹出猶太大屠殺這種事?圖爲2005年1月,時任德國總理施羅德(Gerhard Schroeder)參與集中營解放60週年紀念儀式,在一張納粹奧茲威辛集中營的照片前發表談話。 圖/路透社
無數德國學者在二戰後數十年間,企圖解答的問題是:德國人如何處理國家社會主義政權留下的殘存?圖爲一對年輕伴侶坐在漢諾威的納粹德國猶太受害者紀念碑前。 圖/路透社
然而,布萊克的著作與澤寶差異甚大。澤寶看到的是沉默,布萊克看到的則是充斥着人們的談話、八卦與爭執的戰後景象。布萊克所描繪的納粹垮臺後的那二十年紛擾不斷,充滿了指控、責備與謠言。但他們在談論什麼呢?這正是布萊克做出最重大且創新的貢獻的地方。
她發現,在戰後的德國充滿了古老的觀念與信仰,而且各式各樣的「傳統」治療方式在民間大受歡迎:信仰治療、巫術、幽靈、奇蹟與神秘主義實踐。她發現的各種現象在數百年前的德國也輕易可見。當時,這片土地隨處都有女巫與聖徒的蹤跡。由於無法公開談論自己經歷過的破壞、死亡與毀滅,人們轉而藉由儀式來處理療傷。正如布萊克所言,「沒有人忘得了納粹主義釋放的那些惡魔,他們只是絕口不提,或者只敢透過極度隱晦的儀式化方式談論。」
書中的大部分內容都聚焦於布魯諾.葛洛寧(Bruno Gröning)的案例。他是一位奇蹟治療者,吸引了廣泛的追隨者,並獲得戰後德國媒體的關注。他一度被記者封爲「戰後最知名的德國人」,甚至比德國總理路德維希.艾哈德(Ludwig Wilhelm Erhard)和康拉德.艾德諾(Konrad Adenauer)還要出名。布萊克精闢地探討了葛洛寧的案例,清楚而細膩地闡明其所代表的意義。在此我不會破壞各位讀者的興致,提前泄漏葛洛寧曲折離奇的生平,我只想說,我希望有人將他的故事改編成影集。
除了葛洛寧的案件之外,布萊克教授還揭露了戰後那段時期社會上爆發的許多巫術指控。布萊克教授特別關注反巫鬥士約翰.克魯斯(Johann Kruse)的所作所爲—他是一位退休教師,參與了幾乎每一次的巫術審判。透過積極不懈的努力,克魯斯試圖說服周遭的人們相信對巫師的指控毫無根據,並且將對巫術的控訴喻爲納粹時代拿猶太人當代罪羔羊的惡行。儘管如此,人們對巫術的指控仍然層出不窮。布萊克突顯了這些控訴如何反映了更廣泛、未解的社會衝突,而這些衝突全都根源自納粹對國家的徹底破壞。
布萊克將戰後時期的德國描述爲一片「鬼地方」,促使我們重新思考長久以來戰後德國研究領域的幾個主要敘事。首先是「零時」(Stunde Null)的框架本身。布萊克並不認爲戰後的德國史從二戰殘骸中創造出一個新的德國,而是呈現許多存在已久的思想、信仰與社會信念的模式。這些思維塑造了民衆對大屠殺的反應。
二戰之後,德國的土地隨處都有女巫與聖徒的蹤跡,由於無法公開談論自己經歷過的破壞、死亡與毀滅,人們轉而藉由儀式來處理療傷。圖爲2016年2月6日,一羣德國傳統女巫(Kandelhexen)在黑森林地區的「女巫安息日」節慶表演。 圖/路透社
她在書中擴充了先前獲獎的第一本著作《死於柏林:從威瑪共和國到分裂的德國》(Death in Berlin: From Weimar to Divided Germany)的一些發現。在該書中,她意識到,儘管經歷了納粹時期到柏林圍牆的建造之間的劇烈動盪,但柏林人依然靠着傳統宗教習俗與葬禮儀式來悼念死者。因此,布萊克的作品顯露了德國現代史的其中一個悖論:儘管社會被徹底摧毀,但德國文化仍有某些元素未遭破壞、堅定不移。基於對連續性—而非斷裂—的關注,布萊克主張德國並非從「零」開始重建。換言之,「零時」是一種錯誤的說法。
布萊克糾正的第二個主要敘事是關於戰後經濟奇蹟(Wirtschaftswunder)。根據傳統說法,在同盟軍的佔領下,德意志聯邦共和國透過實施貨幣改革及取消物價管制而重建成了一個強國。自由市場的基礎誘發了西德的經濟潛力,使其走上了快速現代化的道路,很快就出現在醫藥(拜耳〔Bayer〕)、電器(西門子、博世〔Bosch〕)及汽車(福斯、賓士)產業中的全球主要出口商等企業。
在此敘事中,戰後的現代化時期迎來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穩定、繁榮、樂觀而自信的時代。布萊克讓我們看到了德國與此不同的一面。我們看到的不是自信與樂觀,而是混亂、恐懼與相互懷疑。我們看到的不是現代化與理性的勝利,而是德國人民在徬徨無措下,求助於信仰療法、巫術及其他非理性的做法。
透過這種方式,布萊克還挑戰了一個長久以來在社會科學中居於主導地位的核心敘事:
現代化理論。
二十世紀初的現代化理論學家認爲,信仰療法與巫術等「迷信」屬於一個註定無足輕重的世界,很快就會被現代科學與醫學所取代。世界各地的學者,從泰勒(E. B. Tylor)等人類學家、馬克斯.繆勒(F. Max Müller)等比較宗教學家,再到井上圓了(Inoue Enryo)等佛學知識分子,都認爲在電報、鐵路與電線使世界邁向現代化之際,妖精、神靈與惡魔必然會離開並帶走魔法。提及這項理論最知名的人就屬社會科學家馬克斯.韋伯(Max Weber)了,因爲他預測現代性「鐵籠」的推進意味着「非理性」信仰與行爲的結束。
在德國城鎮Goeda,一個女巫人偶被焚燒,以慶祝「女巫之夜」(Walpurgisnacht)。根據德國傳說,人們相信這一夜女巫會在前往冥界之前與魔鬼會面。 圖/歐新社
德意志聯邦共和國的正統性從一開始便遭受質疑,無論是出於羞愧、恐懼或沉默,許多德國人都把自己被迫隱忍的創傷、毀滅與混亂的真實記憶藏在內心深處。圖爲柏林Grunewald火車站的17號站臺上,奧茲維辛(Auschwitz)一詞旁邊放置一朵花,用以紀念二戰期間從此處被帶往集中營的猶太人。 圖/路透社
隨着世界各地的歷代政權都發起了遏制他們所謂的迷信做法的運動,這些觀點在二十世紀得到了強而有力的支持。布萊克的著作隱晦地瞄準了這項作爲許多社會科學研究基礎的核心假設。即使在最劇烈的現代化時期,現代性的「黑暗面」也持續支配着這片土地。或者應該說,布萊克的作品迫使我們去面對非理性與理性的關係。現代社會並不一定會消除所謂「非理性」的行爲,或許非理性的行爲一直會纏繞着我們。
因此,布萊克的著作在很大程度上是此時此刻的產物。過去被視爲「迷信」的想法和舉止正捲土重來。這種現象無所不在:千禧世代瘋迷占星術;反疫苗運動在美國與歐洲崛起,成爲一種發展迅速的醫療時尚潮流。陰謀論即屬於這種對於學術界與政府背書的觀念與做法更廣泛的不信任。
因此,本書可以幫助我們深入瞭解,爲什麼人們會對陰謀論或政府一度指爲迷信的做法深信不疑。人們訴諸陰謀論,是因爲周遭普遍的社會不穩定帶來了恐懼、焦慮與不安全感。陰謀論爲人們提供了容易掌握或駭人聽聞的說法,有助他們面對與理解四周的混亂世界。
除此之外,布萊克的書還可幫助我們理解,「帝國公民」運動的具體主張何以能在德國持續吸引支持者。正如布萊克明確指出的那樣,德意志聯邦共和國的正統性從一開始便遭受質疑。無論是出於羞愧、恐懼或沉默,許多德國人都把自己被迫隱忍的創傷、毀滅與混亂的真實記憶藏在內心深處。簡而言之,外界認爲穩定的戰後局面絕非如此。
在「帝國公民」的陰謀論中,我們聽到了對超自然力量的渴望,他們希冀那股力量可以治癒這片破碎、斷裂的土地,就如同葛洛寧的信徒那樣。這兩個案例都反映了人們希望看到有某種力量能夠取代當前的政治解決方案。許多人轉而擁抱一些不同的歷史傳統,期望能在飽受社會衝突、焦慮與恐懼所苦的當代政治局勢中尋得一個出口。這些都反映了德國文化傳統既支持又批判國家權力的複雜方式。
人們希望看到有某種力量能夠取代當前的政治解決方案。許多人轉而擁抱一些不同的歷史傳統,期望能在飽受社會衝突、焦慮與恐懼所苦的當代政治局勢中尋得一個出口。示意圖,一名化妝成惡魔的男子從輕軌車廂中探頭。 圖/路透社
《歐洲鬼地方: 戰後德國靈異治療的狂潮,如何揭露科學理性所迴應不了的創傷?》
作者: 莫妮卡.布萊克(Monica Black)
譯者: 張馨方
出版社:衛城出版
出版日期:2023/03/02
內容簡介:儘管許多歷史評價強調德國在二戰後迅速轉型,可謂當代政治的楷模,但本書從不一樣的角度來探究戰後德國的轉型之路。而這段路並非我們所想的那麼容易,畢竟在歷經戰敗浩劫後,在人們刻意避而不談的沉默之中,一種集體壓抑、無處宣泄的罪惡感壟罩德國。正如作者所說:「面對開不了口的罪惡,或許我們該傾聽鬼魂的聲音。」出沒在這塊土地上的「鬼魂」,則是最好的證人,告訴了我們德國的集體創傷與痛苦有多深。本書作者莫妮卡.布萊克透過民族誌的書寫方式,以從未曝光的剪報與歷史檔案,講述了一則則離奇的故事,從而重現了戰後德國的猜疑與恐懼,帶領我們通往那片鬼魂出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