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橋者的崩壞《半島電視臺》(下):我是記者,我被半島背叛
#FreeAJStaff:新聞不是罪! 圖/美聯社
上篇/搭橋者的崩壞《半島電視臺》(上):從CNN手中搶回新聞
▌春天的自由燈塔?冬天的半島重工?
戰爭洗禮的半島集團,終於在2006年成立「半島電視臺英語頻道」(AJE),並憑藉「反戰電視臺」的招牌,打造出進步、人道、自由派的品牌形象,成爲比肩CNN、BBC的國際主流。而英語臺的出現,也帶動半島新一波擴張,除了中東戰地之外,半島的海外支局數目不僅是CNN的兩倍,駐點報導者的腳步更深入了非洲、拉美、東南亞等「非一級新聞戰區」。
「透過報導,半島電視臺重新把『南方問題』拉回世界的目光舞臺。」英國杜倫大學的中東問題教授莫菲(Emma Murphy)寫道,「但半島本身,卻也成爲『北方力量』的反撲對象。」
2010年冬天,突尼西亞小販的自焚燒出了「茉莉花革命」;2個月後,突尼西亞的獨裁者被迫流亡,受壟斷的政權變天,羣衆的情緒也同步傳入利比亞、敘利亞、埃及,茉莉花革命也燒出了「阿拉伯之春」。
在一般媒體通說中,半島電視臺的衛星直播,是鼓動民衆走向街頭、支持阿拉伯之春的重要推手;但事實上,阿拉伯人的「覺醒」,卻讓半島相當不安。
事實上,阿拉伯人的「覺醒」,卻讓半島相當不安。 圖/美聯社
在突尼西亞、埃及的抗爭中,半島電視臺積極聯絡抗爭團體,並透過廣場連線向世界宣傳「人民爭取民主」的普世價值;而在利比亞與敘利亞,抗爭的走向卻陷入暴力,半島選擇了以「反抗軍」的角色,進行戰地報導;但在巴林的抗爭中,這個與卡達同爲海灣國家合作理事會(GCC)、距離僅隔一海不到百里的鄰國,猶豫的半島電視臺第一時間卻選擇了「冷處理」。
此外,在阿拉伯之春的高峰期間,半島集團的阿語頻道與英語頻道,彼此的操作歧異也越來越大。對區域外的國際受衆來說,起義期間的英語頻道,講的是自由、民主與人權;但對區域內的阿拉伯觀衆而言,那時的阿語頻道,卻是伊斯蘭政團在高呼「天命已至」。
半島方面並不承認阿語臺與英語臺存有的心結與差異,反指責西方許多評論人「根本不諳阿拉伯文,就急着評論阿語臺有多激進」;但批評者卻以同樣的邏輯回擊半島,諷刺多哈大力擴張的半島英語臺,不也大舉聘用沒有中東語言能力的歐美媒體人來講中東,並擺放這些「洋麪孔」爲半島作中立背書。
「半島電視臺爲阿拉伯媒體界,注入了強力的辯論文化。」對於半島,荷蘭保守派的社會學者謝里比(Oussama Cherribi)如此點出,「但對辯的目的,卻是爲了映襯卡達政府所支持的『泛伊斯蘭政治』風潮。」
半島方面並不承認阿語臺與英語臺存有的心結與差異,反指責西方許多評論人「根本不諳阿拉伯文,就急着評論阿語臺有多激進」。 圖/路透社
埃及屋頂的「小耳朵」,衛星電視曾被認爲是煽起阿拉伯之春的重要工具。 圖/美聯社
▌半島-兄弟會
半島的阿拉伯之春對策,在埃及最爲明顯。
長期以來,半島阿語頻道就聘請埃及流亡的資深教長——卡拉達威(Yusuf al-Qaradawi)——主持議論節目《伊斯蘭法與生活》。這名以暴言聞名的長者,時常被西方指責維「散播仇恨的傳教士」,並被視爲「半島英阿雙語最大的政治差別」;但卡拉達威卻對埃及穆斯林兄弟會頗有聲望,埃及變天后,也積極往返開羅與多哈,爲後來掌權、出身兄弟會的民選總統穆爾西(Mohamed Morsi)穿梭。
這段期間,半島電視臺密集追蹤埃及發展,但受制於軍方、秘密警察與前朝舊部的不滿箝制,穆爾西總統任內經濟蕭條、治安敗壞,都會的世俗菁英與不滿青年對現況失望之餘,更譴責穆爾西與兄弟會「收割、綁架了人民的革命」。最終,在2013年7月3日,上任剛滿一年的民選總統穆爾西,遭軍事政變推翻。
在穆爾西倒臺後,半島電視臺對於埃及政府的態度變得相當嚴峻,除了公開以「非法政變」譴責反穆爾西行動外,甫成立不久的「半島埃及臺」(Al Jazeera Mubasher Misr)與全區放送的阿語臺,也全天候發出支持兄弟會的聲援報導。
半島集團的作法,很快地激怒了埃及軍方以及世俗派的知識份子,就連一般民衆也無法理解「半島爲什麼死都要爲兄弟會說話?」之後,半島埃及臺更被當局突襲,以煽動騷亂爲由強制關閉,阿語臺的播送權利亦同步遭到取消。
爲什麼非得選邊不可?又爲什麼死撐兄弟會?
相關疑慮也在半島記者中發酵。其中,就包括英語臺的埃及支局主任,穆罕默德.法赫米(Mohamed Fahmy)。
卡拉達威——這名以暴言聞名的長者,時常被西方指責維「散播仇恨的傳教士」,並被視爲「半島英阿雙語最大的政治差別」。 圖/路透社
▌「我是記者,卻被半島電視臺背叛」
持有加拿大-埃及雙重國籍的法赫米,曾任職《洛杉磯時報》、CNN的中東線,但在2013年接掌半島英語臺駐埃主任的3個月後,法赫米與埃及籍的特約攝影師穆罕默德(Baher Mohamed)、澳洲籍的資深記者葛雷斯特(Peter Greste),卻無預警地被埃及政府,以「援助恐怖主義」爲罪名逮捕入獄。
埃及政府表示,法赫米等人並未向當局登記職業,半島的阿語頻道亦透過非法頻率,向埃及持續播送「支持穆斯林兄弟會的洗腦假新聞」。此外,檢方亦查扣法赫米辦公室內的大批現金與攝影器材,並連同逮捕一批兄弟會的學生記者,指控半島支部指示青年滲入街頭搞破壞「製造假新聞」。
被送入最高監獄的法赫米,一開始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因爲世俗化的自己與團隊,對穆斯林兄弟會的報導明明就份外謹慎,但各種幕後的故事卻在這場「誣陷審判」中逐一浮現。
在個人回憶錄中,法赫米指控半島總部曾長期干涉採訪,除了要求每一場兄弟會的示威,前線記者都要出現外,還曾禁止英語臺記者安排「出鏡報導」(piece to camera,記者會在新聞影片中現身,引領觀衆置身現場的電視手法),
總部不要『報導』只要『素材』,這樣他們才能讓阿語頻道配音,在現場記者不知情的狀況下,做出侮辱埃及政府的新聞。
被捕的「半島三人衆」,葛雷斯特(左)、法赫米(中)、穆罕默德(右)。 圖/美聯社
法赫米寫道,多哈總部也揹着埃及支局,逕自向兄弟會「購買支持者示威的影片」。而這樣的危險合作,也讓半島記者羣大爲驚駭,甚至曾成批請辭、公開抗議。至於自己之所以「誤上賊船」接受邀約,也是當初相信「半島英語頻道的品質與操守」;豈料現實竟是一團混亂,半島集團對外都稱「阿語頻道與英語頻道彼此作業獨立」,其實都以阿語、親王室體系是從,內部也沒有任何監督與制衡機制,足以擔保內容的產製「不受外力干涉」。
法赫米也指控,半島總部根本不曾爲駐埃記者與支部申請職業登記;但在記者被捕後,半島只大打張旗鼓地喊出「#FreeAJStaff:新聞不是罪」,對於司法支援的律師團安排、經費支援,卻極爲敷衍。種種行爲,都讓苦牢中的法赫米,自覺「遭人獻祭」。
面對旗幟反戈的窘況,半島電視臺只能低調處理。直到事件過後,才稱法赫米可能「受到壓力影響」(之後又暗指他被阿聯利誘煽動),強調註冊、非法放送、聘用業餘示威者都不是重點,「埃及政府羅織罪名、迫害記者,纔是真正的問題!」
法赫米被關了411天后,纔在國際人權律師艾瑪・克隆尼(Amal Clooney) 的支持下,獲得埃及特赦、重返自由。但他出獄至今,仍在與半島電視臺打求償官司,而當半島於2017年被捲入卡達斷交風暴後,憤恨不平的法赫米也對昔日東家投出石塊:
死好!作假的半島早該消失!
「埃及政府羅織罪名、迫害記者,纔是真正的問題!」 圖/路透社
▌圍城絕境:半島的衰落,早已開始
被埃及政府逮捕的三名半島記者,曾是全球媒體人聲援「新聞自由」的重要旗幟。但獲釋後,三人卻有不同的際遇:與穆斯林兄弟會關係密切的攝影師穆罕默德,流亡卡達,至今他仍感謝半島的協助;放棄埃及國籍,回到加拿大的支局主任法赫米,則集中火力,試圖向老東家「復仇」;而不諳阿語、纔剛到任就坐牢的澳洲記者葛雷斯特,則四處爲新聞自由發聲,但在夏天的訪問中,葛雷斯特也坦言:「出獄後半島不聞不問,完全沒有道歉或補償我們的意思。」
不過此際的半島,早已無瑕顧及葛雷斯特的感受,因爲在14年之後,半島集團的影響事業正陷入空前危機。
2013年8月,半島集團宣佈籌備已久的「半島美國臺」(AJAM)正式在美開臺。當時的半島雖然興奮地敲鑼打鼓,宣稱美國臺的成立,是爲完遂半島時代的「最後一塊拼圖」;但北美業界卻都冷眼以對。
起初,半島希望透過高品質的國際新聞,在全世界競爭最激烈、影響力最強、但商機也最龐大的美國市場插旗,進而透過「作爲主流的電視新聞」,影響傳統美國的閱聽觀點;然而業界卻認爲「半島根本不懂美國」,除了冷僻的國際新聞與「南方觀點」難受大衆青睞,自由派傾向的本土報導,也無法與美國對手競爭。因此,在初始的6,500萬系統收視戶中,半島美國臺最好的收視狀況竟不足5萬戶。
半島興奮地敲鑼打鼓,宣稱美國臺的成立,是爲完遂半島時代的「最後一塊拼圖」,但北美業界卻都冷眼以對。 圖/路透社
繼位的新任埃米爾塔米姆(Tamim bin Hamad Al Thani)對於媒體的熱情不如父親投入,半島電視臺的命運更顯岌岌可危。 圖/路透社
難堪的表現讓多哈總部亂了方寸,各種遙控指揮、受不明高層指揮報導的故事,又引發了美國臺的內部分裂。最終,在燒掉20多億美金後,卡達決定在2015年底裁員,剩半口氣的美國臺也在2016年4月黯然關站。
美國臺的重挫,剛好碰上全球油價的大低潮與美國「頁岩氣」的興起,這讓依賴天然氣出口的卡達財政大受壓力;此外,力挺半島10多年的卡達埃米爾哈邁德,已在2013年宣佈退位,繼位的新任埃米爾——塔米姆(Tamim bin Hamad Al Thani)——對於媒體的熱情,也不如父親投入,而這樣的複合性危機,也讓衰退中的半島更爲脆弱。
直到17年斷交風暴之前,多哈總部都還在裁員解約;但當卡達陷入孤島後,來自鄰國鋪天蓋地的輿論攻勢,這才讓半島電視臺意識到「後來居上的對手竟然如此之多」。
在BBC Arabic TV與半島電視臺的教訓後,暗自後悔的沙烏地也再起了「新聞戰略」,並通過投資與合作,先是讓民營的MBC集團開設「阿拉伯衛星電視臺」(Al-Arabiya),再與梅鐸集團共同成立「Sky News Arabia」,而被夾殺的半島不僅收視受到挑戰,本臺的資深記者更因競業挖角而不斷流失。
此外,社羣媒體的興起,也同樣在中東瓦解了主流媒體的影響力,更爲去中心化、破碎化的新聞發動,也讓半島更顯笨重。
MBC集團與梅鐸集團共同成立「Sky News Arabia」了,雙面包夾半島,導致資深記者不斷遭競業挖角。 圖/法新社
如果說半島電視臺的興起,曾透過衛星電視與新聞,短暫重築了阿拉伯世界的「認同共感」,並催化「阿拉伯之春」之所以成爲跨國現象的延燒;那麼輝煌之後,後阿拉伯之春時代所築起的社羣網路、國家意識,也諷刺地回噬半島累積的公信力與影響力。
如今的半島已從「南方的」、「阿拉伯的」電視臺,退回成「卡達的」媒體。而跨境的媒體閱讀,也在海灣國家對卡達的敵意中,遭到獵殺——像是9月初,力主各國和解的科威特,也以「違法播送」爲名,查禁了籌備中的半島科威特臺,甚至要把那沙烏地籍的半島支部主任「引渡」回沙烏地。
曾爲半島開設藝文節目、但來來自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的中東知名文化人,蘇丹・卡西米(Sultan Sooud Al-Qassemi),就是這波海灣標籤獵巫的受害者之一。儘管他早已公開反對半島新聞的操作,但重壓之下,卡西米仍選擇在風頭上關閉社羣聯絡。而他最後的臉書留言,似乎也是眼下這場輿論亂戰中的最好提醒:
當這一切落幕之後,希望你我還是原本的那個自己。
「當這一切落幕之後,希望你我還是原本的那個自己。」 圖/歐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