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位》:人心即懸疑

注:本文有嚴重劇透

雖然與一些經典懸疑短劇仍有差距,《錯位》已經是迷霧劇場近兩年較具可看性的作品。《錯位》仍存在進入不夠快、節奏不夠緊湊等缺點,但勝在懸疑設置有巧思、劇情漸入佳境、對人性的剖析較見功力。

《錯位》海報

拙即是巧

《錯位》改編自日本知名推理小說家松本清張創作於1976年的小說《交錯的場景》。故事有着一個精妙的設定、之後也被諸多懸疑作品廣爲運用,即,小說家創作的犯罪小說所描繪的殺人案場景,竟然與現實中發生的一起殺人懸案几乎是完全重合。小說家是目擊者,還是殺人兇手?

在探案線上,《錯位》規矩地遵循小說,拙就是巧。

顧己鳴(佟大爲 飾)因犯罪小說《黑雨》聲名鵲起,小說描述的殺人場景與刑警姜光明(馬伊琍 飾)正調查的一起雨夜殺人案如出一轍。姜光明遂對顧己鳴展開調查。

姜光明(馬伊琍 飾)

顧己鳴(佟大爲 飾)

姜光明有着敏銳的觀察力和高超的推理能力。她抓住關鍵疑點:兇殺案中,受害人的小狗去哪了?狗繩很有可能是作案工具。走訪調查後發現,一個叫唐尋(王勁鬆 飾)的知名作家曾入住案發現場附近的旅店,並餵養過小狗。

殺人案發生後,唐尋帶着小狗入住另一座城市另一家旅館,與旅館服務員江娜(鄭水晶 飾)似乎有密切的關係。唐尋在殺人案後不久就去世了,當警方試圖從江娜那裡瞭解相關情況,卻發現江娜失蹤了……

兇殺案消失的小狗——喂狗的作家——作家待過的旅館——旅館消失的服務員……每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都是齒輪,推動着劇情前進。

第8集時,兇殺案的真兇被逮捕,案件水落石出,顧己鳴與這起殺人案無關,姜光明所調查的方向似乎是徒勞的。小說的描寫與兇案現場的巧合仍令人如鯁在喉,江娜的失蹤更讓姜光明無法置身事外。於是,姜光明執意尋找江娜的下落,並發現一個顧己鳴拼命遮掩的事實:他與江娜早就認識。

拼圖不斷完整,全貌愈發清晰:唐尋目睹兇殺現場,據此創作了小說,旅館服務生江娜抄錄了唐尋的小說……懸念在於:顧己鳴如何獲取唐尋小說並發表?江娜又去哪了?

《錯位》以一起撲朔迷離的命案開場,意外觸發了第二起案件,兩起看似獨立的案件之間交織着千絲萬縷的關聯,人物關係盤根錯節,背後動機複雜難辨。觀衆緊隨姜光明冷靜的步伐,抽絲剝繭,謎團逐漸被層層揭開。細究起來也是有bug,但總體有條不紊、踏踏實實,比那一類花裡胡哨、故弄玄虛的懸疑劇強。

姜光明主導的探案線的最大問題,其實是宕開一筆去鋪陳姜光明的家庭生活——姜光明忙於工作、忽略家庭,丈夫一年前出軌了,正當姜光明打算離婚時,她意外發現自己懷孕了……

姜光明的婚姻面臨危機

從《迷霧追蹤》中的“蔣勤勤”,《迴響》中的“宋佳”,再到《錯位》中的“馬伊琍”,也許還可以算上《對手》中的“顏丙燕”,爲什麼國產劇中的女主人公只要是刑警(或者廣義上的“警察”),只要她們已婚,就會陷入一個共同處境:婚姻亮紅燈?

可以理解編劇的意圖,比如反映刑警工作的不易、職業女性面臨的偏見,抑或女性調查案件的過程也是克服個人危機的過程,最終實現自我和解與救贖(姜光明與劇中另兩個懷孕女性之間有着微妙的共情),等等。

問題是,太陳詞濫調了,反覆使用這一情節模板,容易強化對職業女性(尤其是女刑警)的刻板印象,彷彿她們追求事業必然犧牲家庭幸福;俗套設定也阻礙敘事的創新和多樣性,讓觀衆審美疲勞;更關鍵的是,懸疑短劇核心在於緊湊的節奏和懸念的持續累積,它的敘事時間“寸土寸金”,加入無關緊要的家庭倫理戲份,顯然會打斷緊張的敘事節奏,使劇情顯得拖沓,影響整體觀感。

人心即懸疑

《錯位》的主線分爲兩條展開,一條是前文所述的姜光明持續逼近真相,另一條是顧己鳴的前史和秘密被一點點揭開。顧己鳴是劇集後半程最重要的“戲眼”、也是整部劇刻畫得最出彩的角色。

此時已經接近於打明牌了,觀衆不難推測出顧己鳴殺害了江娜。好在編劇把顧己鳴充分立住,他的內心世界與人性轉變,構成劇集後半程最大的懸疑。

顧己鳴的“墮落史”,延續的是文藝創作中的經典模板——“窮小子的墮落”,《紅與黑》中的於連、《高老頭》中的拉斯蒂涅,《人生》中的高加林都是這一譜系的經典人物。顧己鳴走過跟他們相似的成長路徑,只是他壞到極致。

家境貧寒的窮小子,高考時以縣城第一名的成績上重點大學,以爲就此改變命運,畢業後也只是在一本沒落的文學雜誌當編輯。熱愛文學創作的顧己鳴,渴望通過出版自己的小說改變命運,奈何出版社的大人物根本就不屑一顧……

劇集有一個橋段很好地刻畫了顧己鳴尊嚴的破碎。在一場華麗的酒會上,顧己鳴鼓起勇氣,向富家女蘇真真(藍盈瑩 飾)遞上自己的手稿,卻遭到冷眼,蘇真真的追求者更是將他的手稿丟了一地,不加掩飾地流露出輕蔑。

蘇真真(藍盈瑩 飾)

顧己鳴倉惶離開,他的車輛旁邊停着一輛勞斯萊斯,其駕駛位與顧己鳴的車門之間僅留有一線之隔,完全不足以讓他順利進入車內。顧己鳴請求司機稍微移動一下車輛,遭到對方譏諷:“你知道我一腳油門多少錢嗎?”顧己鳴只好在兩車之間的狹縫中艱難地從車窗爬進車內,這一刻就像一把鋒利的刀片割裂着他的尊嚴,他憋屈、難堪、不甘、憤懣,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恨在內心堆積。

顧己鳴遭遇屈辱

顧己鳴的墮落不是一瞬間的事,而是一個又一個瞬間的一錯再錯,他一再屈從於野心與慾望,丟棄了真誠與良知。

在蘇真真遭遇車禍腿部殘疾後,他刻意接近蘇真真,最初僅僅是希望贏得小說出版的機會。

當蘇真真選中他時,他愛的是江娜,他也曾下定決心向蘇真真說明一切,但當蘇真真拿書籍出版的事要挾時,他一再妥協,背叛了江娜。

顧己鳴也有過良知的博弈

他剽竊唐尋的小說,在其基礎上創作了《黑雨》。當江娜反對他這樣的抄襲行徑時,他竟然對江娜動了殺心……

雖然“窮小子墮落”的故事被演繹多次,《錯位》的呈現仍然有吸引力。一個普通人逐漸滑向深淵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出扣人心絃的懸疑劇。一開始只是微小的妥協,隨着妥協的增多,原本清晰的是非觀逐漸模糊,爲了達到目的,可以接受的手段越來越多,滑向深淵的速度也隨之加快,直至觸及法律的底線,並再也回不去了。這一過程充分展現壓力與誘惑下人性的脆弱與複雜,引發觀衆對善惡邊界的深思。

吃着泡菜,喝着紅酒,割捨不了過去,也割捨不了名利,顧己鳴已經回不去。

於連式的人物經常映射出社會的不公和階層固化的問題,但顧己鳴的墮落過程內因的比重遠遠大於外因。暫且不論他是否有真才華(真有才華幹嘛成名後還得找代筆?),從古至今懷才不遇的人有很多,但懷才不遇並不意味着人生窮途,不意味着傷害更弱者從而往上爬。顧己鳴的墮落,更多是人性惡的純粹展現。

同樣遭遇困境,但江娜的人生哲學是堂堂正正。

編劇通過蘇真真與顧己鳴這一組鏡像,弱化了社會指涉,強化了人性陰暗面的揭示,他們本質上也許是一類人。顧己鳴爲達目的不擇手段,蘇真真爲了控制顧己鳴、爲了將顧己鳴打造成只屬於她、同時也是外人眼裡完美的“作品”,她不僅從情感到心理一直試圖控制顧己鳴,也可以爲了維護“作品”的完美不顧一切。她愛過顧己鳴嗎?也許她愛的只是這種控制感,是一部完美的“作品”帶來的虛榮心和成就感。

蘇真真與顧己鳴是同一類人

劇集最末,編劇爲了體現女性之間的共情,讓蘇真真的人設有些生硬地轉變,墮落的只是窮小子,富家女成爲媽媽後重獲新生,編劇難免有“嫌貧愛富”之嫌。所以說,懸疑劇還是要謹慎去“上價值”,爲了上一個價值,往往會暴露出真正的價值觀漏洞。

固然松本清張是日本社會推理派小說的巨擘,但《交錯的場景》倒沒有很生硬去關聯什麼社會議題(更多是對當時日本文學生態的譏諷),而專注於懸疑的精巧構思和人性的深入刻畫——這也是社會派推理所倚重的。《錯位》總體上延續了這個特點。劇集既有精心設計的劇情:從小說與命案的重合牽引出另一起命案,包含意想不到的轉折,確保所有線索都能最終得到合理解釋;同時,劇集包涵多層次的人性惡的展現,並不只是指涉單一維度的邪惡,還有自私、貪婪、背叛、欺騙、控制等多種負面情緒和行爲,增加故事的獵奇性和吸引力,反思人性的複雜性和多面性。

迷霧劇場擅長社會派推理懸疑劇,雖有佳作,但撲街的更多,一大原因是過度專注於堆砌社會話題,顧此失彼,懸疑線索發展生硬,缺乏引人入勝的情節和解謎的樂趣,對人性的刻畫也缺乏足夠多的記性點。這一次的《錯位》不是有多好,但總算沒有重走這一條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