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健聊當下音樂市場是“奶嘴文化”,直言自己的音樂沒那麼多人聽 | 獨家對話

對話 崔健

1986年5月,崔健登上北京工人體育館的舞臺,表演作品《一無所有》,宣告了中國搖滾樂的誕生。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到今天,他的音樂唱出的不只是一代人的聲音。

△崔健

田川:您來之前在做什麼?崔健:剛起牀。田川:您昨晚在忙什麼?崔健:做音樂,要參加一個藝術雙年展。我們有一個作品叫《外面的妞》,講外星人降落地球,十幾年前寫的,但不是很大衆口味的東西。田川:感覺您對科幻、外星人、量子等話等題都很感興趣,涉獵非常廣。崔健:其實沒有那麼廣,只是對這些感興趣而已。首先我認爲自己還沒有定型,我不願重複過去做過的事情。所以我最大的壓力就是時間太多了,不允許拿出任何自己都不感動的東西。唯一不變的,是我不斷地在更新,提出新的質疑。

崔健:很多人認爲老崔後來沒有作品,爲什麼又搞演出。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在《紅旗下的蛋》之後創作的任何作品,也不知道我拍了一部電影。他們認爲你只是在苟延殘喘,利用過去的資源發餘光,折騰不了幾年。他們認爲我在說大話。我說這是我B面的開始,A面已經結束了。竇文濤:你在嚴肅的思考、觀察,但似乎你關注的人也不聽你的聲音,你會覺得矛盾嗎?崔健:錯位。常常有人跟我說,老崔你怎麼談論政治問題,你還是回去好好唱歌吧。大量的人這樣說我,看不起我,說你不就是唱歌的嗎。甚至有人說“婊子無情,戲子無意”,你怎麼可能談論這麼嚴肅的問題。

——崔健近期採訪

崔健:這種質疑狀態幾十年都一樣,但質疑什麼,怎麼解答,發生了變化。田川:比如發生了什麼變化?崔健:比如我們曾認爲自己生活在一個沒有主導權的領域,但可能是因爲我們當時太年輕。當你歲數大了以後,會發現很多機會就擺在身邊,就看你有沒有勇氣抓住它。而且一切要從實際出發,從小事做起,從容易得事做起。千萬不要放棄,也不能空想。光想不做,光做不說,都有問題。這個餐廳就代表我們從小事做起,實幹。之前除了演出和錄唱片,我沒有機會做其他事。現在有餐廳了,幹起來。這裡有好吃的,好音樂,裝潢非常好,非常輕鬆。而且大家不會覺得進入了一個高消費區。這兒的聲音非常好,沒有一個餐廳有這樣的聲音。田川:他們跟我說,這裡每一個音箱角度都是您親自調的。崔健:我們做了很多實驗,這麼大的系統,就一個筆記本的耗電量。它不像一個音響牆打在你的耳朵,而是環繞着你。無論聽什麼音樂,都有沉浸感。我們只在空間里加了音響,地面、牆面都沒有做隔音處理,省了一大筆成本。但是我們說話仍然很暢通,不會有別的頻率干擾我們。爲什麼不能把餐廳做成可以讓所有就餐者,有共同感知分享的空間呢?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健康嗎?藝術家應該不斷髮現社會問題,創造新的想法。不是十天一個,而是一天十個。

儘管他被公認爲中國搖滾第一人, 但他的意義超越搖滾。

——作家 周國平

田川:您的作品總能打動人,經過不同時代,它們仍然很能讓人共鳴。崔健:其實沒有那麼多人聽我的音樂,而且越來越少。我並不太在意這些。這是我必須承擔的結果,因爲我做的是實驗音樂。但這個世界會有更多的理解和喜愛異類的人,只有音樂給異類留了非常大的空間,你越不一樣,我越喜歡你。

田川:當年您以軍褲、皮靴的形象出現在舞臺上,聲音一出,全場沸騰,大家說原來可以這樣。崔健:這就是搖滾本身的魅力,我只是上了搖滾樂的車而已。隨着工業發展,有了電,有了揚聲器,大的音響聚集,觀衆的人數越來越多,它就變成社會活動了。這個時候搖滾樂落地中國,我恰好在門檻上。我當時有一種潛意識,就是想告訴大家,你們聽的那些音樂不如聽這個。你要是沒聽過,我就給你做出來。田川:那您有想過可能會失敗嗎?崔健:沒想過,就想肯定能成。田川:老一輩藝術家能欣賞搖滾樂的形式嗎?崔健:我記得第一次帶着《不是我不明白》和《最後的抱怨》去比賽,幾位大咖在那兒一坐,很嚴肅。田川:他們什麼反應?崔健:沒表情,但起碼這幫孩子好玩、認真、有才華、敢表達,一定給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否則不可能給我這麼重要的機會,在1986年5月9日。(注:1986年5月9日,崔健在北京工人體育館表演作品《一無所有》,開啓了中國搖滾樂時代)

田川:您的作品一直有批判、嚴肅的內容,就是有看不慣的事情發生。崔健:對,我覺得一個開放的社會,音樂是沒有煽動性的。周邊的不公,人天生就能看到。不是說沒有藝術就看不見了,跟那沒關係。藝術家的表達一定是因爲他看到了社會的不公,他應該反映出來。如果沒有這樣的藝術,文化就是“奶嘴文化”,把嘴堵住,孩子沒有營養,一定會出問題。孩子哭是好事,他在告訴你他有問題。如果我在所有采訪中都不這樣表達,逐漸就會讓很多人會失望。我在商業上的成功已經不用再去懷疑,財務自由,住自己的房子,開自己的車,但是這種情況下我仍然在看社會問題。不是說開上車了,有了房子,社會就沒問題了,不能這樣看待自己的生存環境。希望年輕人可以不斷去突破這些。田川:那您最近有什麼看不慣的事情嗎?崔健:人要是沒有憤怒,還有什麼意思?這是一種反應,有話就說,有火就發,是很正常的狀態。田川:生活中您也這樣直率嗎?崔健: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有人說老崔挺隨和的,不像音樂中那樣暴躁。田川:您如何評價自己?崔健:我也覺得自己很好,很好打交道。比如有人說不希望我唱某首歌,那我今天就不唱了,我也不想給別人帶來麻煩。田川:那您最堅持的東西是什麼?崔健:我不知道,太多了,這是個特別抽象的問題。我覺得我堅持最多的可能就是沒有停止質疑,包括對自己、對精英、教育系統的質疑,對新聞、自媒體、商業形態的質疑,都有。

崔健:不會爲錢放棄音樂嚴肅性

崔健:藝術家的使命是洗禮常人。你的身體需要洗澡,靈魂同樣需要洗澡。經常看藝術,你的靈魂是健康的,只有這樣,你纔有力量。有前輩,有後者,國家的能量才能真正被調動起來。不能總是把孩子送出國吧,這是你的未來嗎?

對話 崔健

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到今天,崔健的音樂唱出的不只是一代人的聲音。

田川:您的《繼續》特別打動我們的導演,她和她的朋友抱頭痛哭。崔健:我在創作的時候也流過淚,莫名其妙眼圈就溼潤了。我不能允許自己拿出任何我都不感動的東西。社會就像一個高處你要攀爬的扶手,但它是浮動的,和抓單槓是兩回事。你要保證自己永遠不撒手,一旦放手就是碎屍萬段。你怎麼練這塊肌肉,怎麼擁有這個能力,我好像在《繼續》裡找到了。我希望未來的年輕人,將來一代一代的人,能夠通過我們的音樂理解到,嚴肅的音樂創作者的狀態。我覺得音樂完全可以承載最莊重、最嚴肅的思考。田川:您曾經那麼輝煌,有那麼大的轟動和反響,但您說現在作品可能並沒有那麼多人在聽,會有落差嗎?崔健:我爲什麼要做音樂?就是爲了觀衆高興嗎?爲了掙錢嗎?我們推掉了大量一線的廣告,就是要證明我不是缺錢花的人,你讓我掙那錢有什麼意義?因爲掙錢而降低我嚴肅性的信譽,我爲什麼要做?如果創作類似《二無所有》的歌曲,我就跟做廣告一樣,無非就是在討好觀衆,我可以不用思考。田川:但是當您創作了一個作品,您怎麼能確認它能夠經受時間的考驗?崔健:我從來沒有確認過,最起碼我做了這個記錄。一個人在若干年前,通過音樂記錄了世界變更給人帶來的影響,我能做到這個就可以了。

田川:對您來說藝術的標準和底線是什麼?崔健:藝術家的屬性應該是能量屬性。如今廣告音樂,再加上標準的“奶嘴”市場音樂,你孤獨了我就給你孤獨的音樂,算出來給你聽。給你時尚,給你排行榜。藝術家一生追求的,是創作出有永恆價值的作品,而時尚正好相反,只要有兩個月的價值就夠了。他是爲了商業,爲了廣告,爲了生存,爲了養家讓孩子上學,他說出一萬個理由,沒有一個跟藝術有關。現在的問題是所有屬性紊亂,跨越自己的屬性去獲取另外的東西,勾兌都是我看不慣的。所以我說我應該去演講,大家越能同意我的觀點,這個世界越和平。現在中國有交叉學院和混沌學院,但我認爲應該再有一個屬性隔離學。職業上廣泛的開放,屬性上嚴格的隔離,所有問題就都解決了。千萬別想着又幹這個又幹那個,沒有隔離能力的人,一定會造成社會混亂。大家屬性劃分了以後,世界就和平了。田川:我覺得您還挺理想主義的。崔健:恰恰不是,這跟烏托邦不一樣,烏托邦是個污名。田川:我的意思是您將希望寄託在每個個體身上,它需要每個人都高度文明化。崔健:沒錯,每個人都需要。只不過我們常常認爲解決問題的是“高高在上”的人,忘記了最簡單辦法是我們自己解決。我覺得中國的藝術家恰恰有最好的機會,如果這個時候啞音了,你可能就失去了最能發光的時機。而且我也覺得自己到了必須表達的年紀。過去可能羞羞答答,但現在我認爲應該多跟人分享,不必過於在意其他方面的得失,到時候了。

製作人:張燕

編導:周佳榕

編輯: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