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爆紅到迷茫:景德鎮瓷人面臨的時代抉擇

景德鎮,或許是今年最“火”的四線城市。

根據統計,2023年景德鎮全年接待遊客數量同比增長了50%,旅遊總收入同比增長了65%。在2024年五一黃金週的前三天,景德鎮日均接待遊客數量超過百萬。

陶溪川、陶陽裡、陶源谷等文化旅遊IP持續火爆,在年輕羣體的追捧下,景德鎮的熱度急劇上升——在小紅書文旅行業的熱詞排行榜中,景德鎮一度躍升至熱搜榜第二位,僅次於上海迪士尼,成爲熱門打卡勝地。

與此同時,隨着旅遊業的持續升溫,景德鎮在吸引全國各地遊客的同時,也面臨着所有網紅城市所共有的挑戰:

一邊是巨大客流涌入,來到的商機,促使當地陶瓷產業發達;一邊是流量之下,租金暴漲,從業者陷入“內卷”。

本期顯微故事,就將走進炙手可熱的景德鎮,探尋“熱鬧”之外,一些隱秘的變化。

以下是關於景德鎮的真實故事:

文 | 萌子

編輯 | 卓然

8月旅遊旺季,從景德鎮北站出來,隨機搭乘一輛出租車或網約車,大概率會遇見這樣一幕:

的士車的後座上掛着一張價目表,上面依據旅遊路線不同,標註着包車的價格。在價目表的底部還掛着一句“可以與司機商量”。

就算沒有掛出價目表,乘客透露出對某個景點的好奇。一句話的功夫,師傅們便會化身“野導遊",帶着剛上車的遊客奔赴景點——儘管這並不合規。

根據《道路旅客運輸及客運站管理規定》,各類旅遊包車按其經營範圍承接相應包車業務不得跨越經營範圍運營。旅遊包車需張貼地交通運輸主管部門配發的包車客運標誌牌,並持有包車合同。

這也意味着,大部分的出租車、網約車都是在從事沒有保障的“包車”資格的,除存在安全隱患、服務糾紛等問題外,若被舉報,一律會按“黑車”違規處理。

圖 | 網友們曬出不愉快的包車經歷

“但現在全景德鎮的的士師傅都在這麼幹(包車),不幹賺不到錢”,的士師傅曾師傅說,他的後車座上也貼着價目表,最遠能送乘客去隔壁的婺源。

“我更願意做外地遊客的生意”,曾師傅介紹,外地遊客消費能力更強,出行的距離更遠、收益更高。

有時候還能通過送遊客去一些有返利的景點拿一些“人頭費”,“怎麼算都比單獨跑出租多”。

另一位沒有資質,卻提供包車服務的網約車司機王闖更是直言,“都以爲景德鎮幹陶瓷最賺錢,其實現在景德鎮,遊客的錢纔好賺”。

圖 | 黃金週期間的景德鎮高鐵站

王闖本人也是半路出家的網約車司機、民宿主人。

去年察覺到景德鎮的旅遊商機後,王闖關掉了自己滯銷的陶瓷生意,轉做遊客的生意,目前通過做網約車、包車、將多餘的房子出租給民宿機構等,王闖一個月收入約在2萬元左右,遠超景德鎮在崗職工人月均6685.25收入。

圖 | 2023年江西省城鎮非私營單位分設區市就業人員年平均工資,來源:江西統計

“我賺的還不算多的”,王闖說。

景德鎮旅遊配套並不成熟,因消化不了如此多的遊客,他不少朋友開始做“民宿”生意,“只要房間裡擺一點瓷器,哪怕提供不了配套服務,就是個家庭旅館,也能掛出酒店的價格”。

像王闖一位朋友,就通過在景德鎮“收房”做民宿,月入10萬。

圖 | 國慶期間景德鎮500一天只能搶到八人上下鋪的“民宿”

“景德鎮目前最不缺的就是遊客”,曾師傅說。

根據文旅局統計,僅今年五一黃金週前三天,就有超過300萬遊客景德鎮旅遊,前往景德鎮的高鐵、動車上還不乏帶着孩子去景德鎮體驗瓷器文化的家長。

因網絡表情包無語菩薩(實際上名爲沉思羅漢)而走紅中國瓷器博物館,日均遊客達1.3萬人次,爲緩解遊客參觀壓力,博物館從7月中旬到8月31日推出了延遲閉關服務。

豐沛的客流之下,景德鎮不缺財富機會。

在景德鎮著名的景點裡,親子陶瓷體驗、研學的標籤到隨處可見,也有專門做陶瓷直播的主播,在這裡掘到第一桶金。

還有些專門參加週末市集擺攤的年輕人,專做遊客生意,一週工作2天,日收入四五千元。

“現在,旅遊是景德鎮現在的財富密碼”,網約車司機王闖總結說,“只要和旅遊相關,就不差錢。”

財富的風向標迅速指向了景德鎮引以爲傲的“瓷器”行業,深刻地攪動了當地的瓷器市場。

“許多人都以爲景德鎮產的瓷器便宜、最靠譜,其實現在景德鎮的瓷器市場水很深,”王闖說,這也是他決定放棄自己的藝術瓷生意,轉而投身旅遊服務的原因。

作爲景德鎮的本地人,王闖的家族從祖父那一代就開始經營藝術瓷生意,並且擁有自己的窯口。目前,家裡還有很多親戚繼續從事藝術瓷行業。

“大家都感覺,隨着景德鎮名氣的增大,瓷器生意反而越來越難做了。”

生意難做的原因之一,是由於景德鎮制瓷工藝的發展和產量的提高帶來的競爭壓力。

以景德鎮著名的高溫顏色釉瓷器爲例,它需要人工拉坯後,在瓷器表面塗上不同的釉料,然後送入窯中,通過柴燒的方式製成。由於釉料配方的差異和柴窯溫度的難以控制,這種模式下精品瓷器的成功率並不高。

在此傳統模式下,景德鎮的瓷器產業十分依賴經驗豐富的老師傅,也是典型的“非標”手工類產品。

然而,隨着技術的發展,景德鎮許多窯口開始採用氣窯、電窯等更成熟的控溫系統來確保燒製溫度,瓷器的產出成功率大幅提高。

圖 | 柴窯、氣窯、電窯

另一方面,隨着交通運輸的便利、大衆生活水平的提高、電商的發達,越來越多的消費者開始關注到景德鎮的瓷器,不少景德鎮的窯口和制瓷人從中窺到商機,開始順應市場生產一些面向大衆的瓷器。

景德鎮的旅遊熱也催生了大衆瓷器的蓬勃發展。

相比於藝術瓷器,大衆購買瓷器時更在乎其實用價值和性價比,他們雖預算有限,但對瓷器的藝術價值和工藝瞭解不多,“有些人甚至聽聞只要是景德鎮產的瓷器就願意掏錢”,而且消費數量龐大,前景可觀。

在大衆市場的驅動下,景德鎮涌現了大量走“薄利多銷”路線的瓷商,他們通過信息差,將大量本地普通瓷器包裝成精品瓷器向遊客銷售,以此來謀求利潤。

這也給了許多“外地瓷”機會。

由於景德鎮的盛名,更容易“溢價”售賣瓷器,許多外地瓷商也從中嗅到商機,將從廣東佛山、福建德化等地機器生產的瓷器,印上景德鎮的款式“鍍金”後,運輸到景德鎮當作“本地瓷”銷售。

景德鎮本地瓷若採用手工拉胚,僅胚價格就10-25元,油料等成本3-5元,進窯燒製價格單件在5-15元不等,因此成本高居不下。

這些“外地瓷”採用壓坯、注漿、印坯等效率更高的流水線製作陶瓷胚胎,以及貼花工藝,產量大且品控穩定,價格上也極具優勢,很快就在景德鎮陶瓷市場佔據了一席之地。

做高端瓷拼不過那有有名的窯口,做大衆瓷又打不過那些外地瓷商的價格戰,至今王闖家裡的倉庫裡還有幾百萬的藝術瓷存貨滯銷。

“所以我還是覺得做旅遊相關服務比較好”,王闖指了指自己的手機,“開網約車,一公里賺一公里的錢,明碼實價,踏實。”

景德鎮已成爲了事實上的“瓷器”交易中心。

根據企查查搜索顯示,目前在景德鎮境內註冊的僅陶瓷相關企業達就達15000多家——某種程度上來說,景德鎮也成了陶瓷銷售的主戰場。

前來遊玩的遊客,總是會在這裡購買幾件陶瓷產品作爲紀念。

實際上,陶瓷製作是一項“重資產”行業。手工拉胚不僅需要大量人力,還需要窯口、倉庫等配套設施。因此,許多瓷商並沒有自己的生產工廠,只能通過轉售的方式進行盈利。

爲了迅速銷售貨物並回籠資金,一些亂象也隨之出現。

作爲典型的非標準化行業,陶瓷的價格並不透明,而是與工藝、窯口的名氣、製作人的名氣等因素緊密相關。爲了提升“瓷器”的價值,不少瓷商會對產品進行包裝。

除了利用光線、背景等手段讓陶瓷看起來更貴重外,常用的手法是借用“非遺傳人”的身份來營造高端印象,從而實現溢價銷售。

“非遺傳人分爲國家級、省級和市級”,王闖解釋說,“國家級和省級非遺傳人的認定過程比較複雜,含金量高;但市級非遺傳人的認定要求並不高,只要滿足一定的年齡條件、從業經歷、掌握非遺名錄裡的技術,以及有培養人才的能力等條件即可申請。”

換句話說,市級非遺傳人實際上是對其傳承技術行爲的肯定,但很多人卻將其包裝成對當地權威機構對其技術水平的認可,以此來對自己的產品進行溢價銷售。

此外,還有利用專業知識壁壘來“收割”消費者的情況。

以著名的高溫顏色釉“郎紅”爲例,當地有句俗語“要想窮,燒郎紅”,意味着郎紅的成功率低,價格昂貴。

圖 | 正宗郎紅

“但你在任何一個小攤上看到的紅色瓷器,對方都會告訴你這是郎紅,並且自己家有窯口”,周柳在景德鎮從事“無貨源”創業3年,對其中的門道瞭如指掌,“這些其實都不是真正的郎紅,這些店家90%都是二道販子,家裡也沒有真正的窯口。”

甚至,那些標價數十元到數百元的“郎紅杯”很可能都不是景德鎮產的,而是地道的外地瓷器,出廠價不過個位數。

另外,由於許多瓷商沒有生產能力,又爲了迅速回籠資金,他們往往會選擇那些線下銷量好或線上曝光、成交好的產品,導致許多商家出現同質化現象,也使得許多店鋪存在“潛規則”——如禁止拍照、價格全靠“嘴上”功夫。

這一點,前來景德鎮旅遊的遊客李銳深有體會。

李銳在雕塑瓷廠的一家店裡看上了一隻茶杯,商家開價268元,並指着店裡“原創,禁止拍照”的標誌告訴李銳“店裡都是原創產品,外面不可能有同款”。

最終,在老闆娘咬着牙說出“就當交個朋友”的話語中,李銳以140元購買了這隻茶杯,出門後李銳在網上找到同款,發現僅需百元出頭,還包郵。

“原來老闆不讓拍照並不是爲了保護原創,而是怕我們發現進貨渠道”,李銳自嘲道。

圖 | 某家店中號稱原創、不降價的茶杯,網上53.38元包郵

在社交媒體上,和李銳有同樣經歷的人不在少數,許多人千里迢迢將景德鎮購買的瓷器揹回家後,發現“不僅骨折,還包郵”。

線上銷售渠道中,關於景德鎮瓷器的銷售陷阱更是數不勝數。

由於可以橫向比價,線上平臺的陶瓷價格戰非常激烈,因此不少瓷商開闢了新的玩法——直播開窯。

他們會在民房中搭建一個“窯口”,然後通過直播展示開窯過程,將手中批發來的瓷器包裝成“柴火窯”出品,然後高價銷售。

或者將直播間佈置成“展覽館”,捏造獎項榮譽、誇大宣傳等手段來進行瓷器銷售。

“景德鎮的瓷器,叫高價不算本事,能把貨賣出去纔算本事”,周柳總結道。

儘管景德鎮旅遊業興旺發達,成爲中國名副其實的“瓷都”,但新一代制瓷人卻感到:機會越來越稀少了。

他們面臨着線下租金、和線上流量的雙重壓力。

“陶瓷人,其實是手藝人,但現在景德鎮留給手藝人的空間並不多了”,在湘湖村開設藝術工作室的年輕制瓷人胡香說——湘湖村位於景德鎮陶瓷大學對面,租金低廉,是許多學陶者創業的起點。

圖 | 湘湖村的招聘牆

胡香就是從陶大畢業後,直接搬進湘湖村開始創業的。

對湘湖村的年輕人來說,在這裡賺得第一桶金後,搬去更爲知名、遊客資源豐富的“三寶村”是他們心中的理想之路。

三寶村擁有多家畫廊、博物館、文化展廳、美術館,還有160多家大師工作室和文創工作室,搬進去不僅意味着事業的飛躍,更是一種榮譽。

圖 | 擠滿了打卡遊客的三寶村

但現在這條路開始變得荊棘滿途。

隨着旅遊業的發展,三寶村逐漸成爲網紅打卡地,當地臨街鋪面的價格大幅上漲——有的房東報價從2021年的800元每月飆升至如今旺季的8000元每月,高昂的租金阻擋了年輕人的步伐。

而在裡面堅持的小店,也不得不維持產品的高價,以覆蓋租金的壓力。

“做瓷器能賺什麼錢?不都是在爲房東打工嗎?”胡香無奈地聳了聳肩。

另一方面,由於瓷器銷售市場競爭激烈,景德鎮的"原創"也面臨着挑戰。

原創需要瓷人自己設計、燒製、製作,成本高昂,而且製作週期長,難以擴大規模;而一旦出現爆款,很快就會被其他同行模仿,然後利用工廠瓷流水線的優勢進行大規模生產,隨後投入市場進行價格戰。

最終,原創制瓷人只能賺取一些拉胚、手工繪製釉下彩的辛苦費。

電商,留給年輕人的空間更小了。

“想要通過電商賺錢,就需要流量,讓更多人看見纔有機會銷售”,但流量需要曝光和銷量做支撐,對主打手工制瓷的年輕人來說,這並不是容易的道路。

胡香曾嘗試過電商,結果發現自己的上新速度根本趕不上那些"工廠瓷"的更新速度,並且還需要花時間剪輯視頻、編輯文案,不得已之下,她只能將電商當作副業。

至於景德鎮定期舉辦的特色市集,成爲了不少年輕制瓷人押寶的方向。

圖 | 夜晚的陶陽新村

市集定期開辦,吸引着來自全國各地的遊客,也是成交的絕佳機會。

但市集規模、攤位有限,隨着越來越多制瓷人申請,市集的門檻也越來越高,如曾經免費的樂天市集和陶溪川市集已經開始收取門票費,並且對申請者的要求、攤位費也提升了不少。

“不少市集要求作品風格、產品種類”,而一些知名市集還在靠補貼形式維持運轉。

望着人頭攢動的遊客,胡香內心有些擔心,景德鎮會不會成爲下一個淄博。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