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省身訪談錄:什麼是好的數學?

陳省身在1985年預言中國將成爲“21世紀數學大國”,如今已至21世紀20年代,我們距離“數學大國”還有多遠?在2000年這次對陳省身的訪談中,除了回答什麼是好的數學,也根據自己親身經歷談及數學家對於研究的不同態度——有善於活動,也有默默耕耘,都能作出出色的工作;還談到了科研評獎的一些問題和對“創新”的看法。

撰文 | 張奠宙、王善平、倪明

1985年,國際數學大師陳省身揮筆寫下“21世紀數學大國”的預言。這被稱爲中國數學的“陳省身猜想”。今年是2000年,在不少人心目中已屬21世紀。“數學大國”離我們還有多遠?

年初,筆者走訪了在南開大學數學研究所度過嚴冬的陳先生。陳先生剛剛痛失相濡以沫 60 餘年的老伴鄭士寧女士。陳師母平靜地離去,南開大學和陳先生決定讓她長眠南開校園。陳省身是1948年的中央研究院的首批院士,1961年的美國科學院院士,1995年的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葉落歸根,陳省身最終屬於中國屬於南開。

2000年1月28日下午筆者應約到達南開誼園對面的一座小樓,敲門進去,獻上一束素雅的鮮花。

陳先生精神矍鑠,記憶清晰,談鋒仍健。前後兩次達6 時的談話,並無倦意。這一次,筆者代表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來向陳先生報告出版《陳省身文集》的有關事宜,其中收錄的一份“陳省身年譜”有許多地方需要覈實。談話從他的生平談到中國數學的過去和未來。筆者摘取其中的一些片段,寫成這篇訪談錄,不斷地留下這位數學偉人的思想和腳步。

問:陳先生,聽說您最近發表了關於“數學和諾貝爾獎”的文章。

陳省身:數學沒有諾貝爾獎。經濟學本來也沒有諾貝爾獎,是後來補上的。那一次,瑞典的數學家如果努力一點,數學也許就列上了。但是他們不喜歡活動。與科學接近的數學沒有設,原來屬於人文科學的經濟學反倒列上了。不過我覺得數學沒有諾貝爾獎也許是好事。研究數學不是爲得獎,大家甘於平淡,遠離功利,潛心研究,陶醉於數學。

問:能夠有一個世界性大獎,對於激勵人的積極性還是很有作用的。您得過沃爾夫獎,還有一個是菲爾茲獎。這兩個世界數學的最高獎仍舊是數學家所向往的。

陳省身:菲爾茲獎的早期得獎者聲望很高,許多得獎者都有重要的工作。菲爾茲獎能否維持這個水平似漸成問題。我想這和菲爾茲獎的評選過程有關。國際數學聯合會沒有錢,選擇的評審委員會連開會的路費都沒有,只能靠通訊發表意見和投票。於是委員會主席權力就很大,難免有一些片面性。菲爾茲獎當年不是大獎,所以有年齡限制。現在看來這個限制似不合理。

問:現在國內的許多資格和獲獎評審,“活動”得很厲害。難免有不公平的地方。

陳省身:凡是要靠人的選舉產生的事情,都需要活動。有些活動是必要的。例如和別人交往,參加國際活動,合作進行研究,以增進彼此間的瞭解。不會活動人家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麼,連人都沒見過,叫人家怎麼提名?但是有些不正常的活動,確實令人討厭。外行人只知道某某獎,某某稱號,不管別的,他們管理起來很省事。其實絕對公平是很困難的。

問:那麼,不善活動的數學家就不能獲得很高的聲譽麼?

陳省身:不!只要數學工作真正好,儘管不是“院士”,沒有得獎,仍然會受到人們的尊敬。例如,2000年10月9日到13日在南開將要舉行“周煒良陳國才數學工作研討會”。他們兩人都非常淡於名利,沒有什麼“院士”稱號,也沒有得過什麼大獎,現在卻越來越覺得他們的工作十分重要。周煒良在代數幾何上的成就很高,以他名字命名的專有名詞,光是進入《巖波數學辭典》就有5個之多,很少有的。陳國纔在美國一些大學執教,地位不高。1991年在伊利諾伊大學平淡地過世。他很有想法,一直在做自己的研究,別人不理解他的工作,他也不在乎。他的工作類似於著名的德·拉姆定理,但德·拉姆定理是把微分的外形式與同調論聯繫起來,而他用同倫論來聯繫,所以很有創造性。現在人們認識到他的工作很重要。

問:中國的廖山濤、嚴志達先生等也屬於這一類型,默默地工作,不願意出頭露面,而數學成就很高。

陳省身:廖山濤在芝加哥大學隨我讀博工。他很用功,大白天把窗簾拉起來,躺在牀上想數學。其他的事不聞不問。當時美國的麥卡錫主義很猖獗,他卻完全不知道。英語不行,第二外語更談不上,所以多年來無法畢業。有一次我在教授會上,請大家特許他畢業,於是舉手通過,終於拿到了博士學位。後來他回國,在動力系統研究中做出了重要工作。嚴志達三年級時就能和我討論問題。這個人有才氣,喜歡念念唐詩,有空了就想想數學。周煒良、陳國才、廖山濤、嚴志達都不善“活動”,但是都有個性,有自己的見解。所以他們實際上是成功的。比一些徒有其名的要好得多。

問:您的這幾位學生和朋友都不善於活動,您自己是不是也這樣?

陳省身:不!我喜歡活動。我的朋友很多。我喜歡交往,把工作和生活混合。和各種年齡、各種性格、各種身份的科學家,主要是數學家一起談話、吃飯、合作研究。但是,我不喜歡單純的應酬,也不願意擔任行政職務。只有擔任數學研究所所長是例外(指美國國家數學研究所和南開數學所,後者是在退休以後)。

問:我們注意到您和許多著名數學家進行合作研究,成效卓著。合作是怎樣形成的呢?

陳省身:情況很不相同。莫澤(J. K. Moser)是前任的國際數學聯合會的主席。他寫信給伍鴻熙,問嘉當(E. Cartan)著作中的一個問題。伍鴻熙轉問我。對嘉當的東西我當然知道,於是就開始合作了,最後產生了一篇影響很大的文章,發表在《數學學報》(Acta Matematica)上。我和格列菲斯(P. Griffiths)有許多合作,他當初在普林斯頓,讀我的油印本小書《複流形》(Complex Manifolds),很感興趣,每年夏天到伯克利來和我討論問題,不僅是禮節性的訪問。數學討論一多也就開始了合作。後來他來伯克利工作,升了正教授。以後他又去普林斯頓,哈佛;接着到杜克(Duke)擔任高級行政職務,又接着任普林斯頓高級研究所所長。他還是國際數學聯合會的秘書長,以後大概也會當主席。交往多,討論多,合作也就會多。例如希策布魯赫(F. Hirzebruch)、博特(R. Bott)等等名家都是在交往中形成合作。

問:還有一位西蒙斯 (JSimons)。近來“陳省身-西蒙斯-威滕不變量”在文獻上出現的頻率非常高。

陳省身:西蒙斯是一位傳奇人物。他在麻省理工學院畢業,喜歡微分幾何,所以到了伯克利來跟我學。那年是 1959 年,我正在歐洲,他只好自學,自己讀懂了,就貼布告讓人家來聽他講,聽的人還真不少,其中包括教授。後來我回伯克利,那時他已有導師,但是我們之間仍然交往很多。西蒙斯能力非常強,一邊讀書一邊做生意。他沒有很多的學術經歷,就被紐約州立大學(石溪)聘爲數學系系主任。我們合作的時候不知道這個不變量在物理上有什麼應用。後來威滕(E. Witten,1990 年菲爾茲獎獲得者)把它用於物理學研究,這也是始料不及的事。一些好的數學開始時不知道有什麼用後來卻找到了大用處。所以我不大讚成把純粹數學和應用數學對立起來的提法。西蒙斯後來做外匯交易經商成功,發了財。數學家也是多種多樣的,我都可以和他們交往。

問:有一位中彩票大獎的學生爲“陳省身講座”捐100萬美元,是怎麼回事?

陳省身:烏米尼(R. Uomini)是伯克利畢業的。讀本科時,他的成績一般,想繼續讀研究生,要我幫忙。我覺得他還可以試試,就寫了一封推薦信。他拿了博士學位後在一家計算機公司工作。平時有買彩票的習慣結果有一次真中了,得了2200萬美金。於是拿出100萬美金,在伯克利設立“陳省身講座”,用利息每年請位世界級的數學家來講學。現在共有 5 人應邀:先後是阿蒂亞(M. F. Atiyah)、斯坦利(R. P. Stanley)、希策布魯赫、塞爾(J. P. Serre)曼寧(Y. Manin)。1999年是阿廷(M. Artin,德國著名數學家E. 阿廷的兒子),都是世界頂尖級的數學家。

問:現在國內的科學研究非常強調“創新”,您如何看待數學上的創新?

陳省身:數學是“勝者爲王”的學科,只有第一沒有第二。無論國內國外,已經有人發表了的結果,你不能再發表。在這個意義上說,數學研究都是創新。前些年,中國的大學校長多是數學家,我想也是因爲數學家的成果都是創新性,容易得到承認的緣故。但是,雖然數學成果都是創新的,畢竟還有好的數學和不大好的數學之分。現在許多關於創新的文章大多停留在口號階段。

問:什麼是好的數學呢?

陳省身:這很難下一個定義。但是大家心裡都有數。舉例來說,費馬大定理的敘述很簡單xn+yn=zn ,當n≥3時沒有滿足條件 xyz≠0的整數解。走在大街上可以對行人講明白,但是證明很難,內涵很深。“方程”也是好的數學。從它產生以來的幾千年中,始終在發展。一元一次方程、一元二次方程、多元聯立方程、微分方程、積分方程、差分方程等等,發展永不窮竭。至於不大好的數學,往往是一些無病呻吟、支流末節、無關痛癢的問題。有些數學工作,沒有自己的新概念和新方法,只是在別人工作的基礎上做一些小的技巧性改進。作爲初學者練兵,這未嘗不可,但不可滿足於此。

問:張奠宙教授 1991 年在伯克利訪問您時,您曾經有過“數學匠”和“數學師”的說法,不知您現在有何看法?

陳省身:數學研究需要兩種能力:一是有豐富的想象力,能夠提出理論框架,構作概念,提出問題,找到關鍵。另一種能力是強大的攻堅能力,能把一個一個的具體對象構造出來,把不變量找出來,把要找的量準確地計算出來。像造一座大廈,要有人設計(工程師),還要有人建造(工匠)。數學也是一樣,要有數學設計師也要有數學工匠。兩者都不可少。好的數學家都是一身一任,自己設計自己製造。就中國的現狀來說,數學匠比較多,數學師比較少。多半是外國人設計建造,中國人擴建。有的連建造也說不上,只是“修補”而已。

問:近幾年來,您在提倡芬斯勒幾何(Finsler Geometry)。這會是好的數學嗎?

陳省身:我想是的。從黎曼幾何到芬斯勒幾何是個自然的進步。其實後者是黎曼當初提出來的一般情況。它是 1900 年希爾伯特提出的著名的 23 個問題中的最後一個——變分問題。我看到了前人沒有看到的一個關係,芬斯勒幾何整個地改觀了。一本新書即將出版。很遺憾的是,我在中國已經講了5年了可是沒有人跟上來。

問:聽說理由是“沒有背景”和“不是熱門”。

陳省身:黎曼—芬斯勒幾何根據於1854年黎曼的歷史性論文。當時數學的重點是分析,所以它不太被人注意。它受人重視是由於廣義相對論的應用。黎曼當時只討論了二次形度量的特別情況,就是現在的黎曼幾何,這種情況特別簡單,是一個了不得的深入瞭解。現在我們知道,一般情況可以同樣處理。請看我們的新書。黎—芬幾何必然會有用,例如固態物理學。你說的兩點批評充分說明了評者的無知,不足爲怪。

問:現任的國際數學聯合會主席是巴西數學家帕利斯(J. Palis)。有人說,巴西、印度、中國是三個最大的發展中國家,您對這三個國家的數學情況都有許多瞭解。您認爲哪一個國家的數學最好?

陳省身:中國。理由很簡單:中國有讀書的傳統。要對巴西的老百姓講數學的重要性,讓他們讀數學,實在太難了。

問:因此,您對中國會成爲“21世紀數學大國”依然充滿信心?

陳省身:當然。中國人的數學能力是不需要討論的,現在需要的是進一步的努力。數學可以單獨發展,不需要太多的支持。與其他科學比,發展較易,但是支持仍是必要的。中國的科學經費太少了,有時也用得不太有效。

本文原載於《科學》(2000年第4期),原標題爲《迴歸故鄉,寄望南開——陳省身訪談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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