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琳:岳飛《滿江紅》詞真僞及創作時期新論
本文作者曹琳博士
摘要
岳飛《滿江紅·怒髮衝冠》詞非明人僞作,且應系年於紹興七年,其創作背景與岳飛辭職居廬山、以渾瑊自期及此後的淮西兵變等事件相關。該詞的題材、聲情、平仄取擇皆更符合南宋時期《滿江紅》詞調創作之特點,而與明中葉以前不符;該詞在南宋時期的接受史並非空白,如宋寧宗時期的武人詩詞中已見該詞影響之痕跡。賀蘭山爲唐代建中會盟明確劃定的唐蕃邊界,“踏破賀蘭山缺”句源自紹興七年廬山事件中嶽飛以渾瑊自期的背景,在用典與寫實之間將視野由宋金之爭推廓至漢唐以來的南北政權對峙,表達了岳飛欲長驅燕趙、恢復中原的壯志。考岳珂詩有“壯懷徒激烈”句,此亦與《滿江紅》詞背景相關。《滿江紅》詞爲《鄂王家集》所未收,非因岳珂未見,而更可能是由於《鄂王家集》爲經進之編,該詞的創作背景、內容用詞均於岳飛平反之事無益,且與南宋時期長調的主流趨向及岳珂本人的詞學取向不甚相符,因此岳珂未將其收入《鄂王家集》中。
關鍵詞
岳飛;《滿江紅》;賀蘭山;《鄂王家集》;岳珂
引言
題爲南宋抗金名將岳飛所作的《滿江紅·怒髮衝冠》,是一篇膾炙人口、影響廣泛的文學作品。自餘嘉錫在《四庫提要辨證》中對岳飛《滿江紅·怒髮衝冠》的真僞提出質疑以來,該詞的真僞及創作時期引發學界曠日持久的爭鳴,迄至今日仍無定論。觀復這些爭鳴,可以將疑僞者的質疑大致歸納爲該詞在明代以前流傳的有無、該詞用語是否符合岳飛身份等方面。前者如餘嘉錫以該詞“岳珂所未見,鄂王家集所無有,突出於明之中葉”“不見載於宋元人之書”,疑爲明人僞託;後者如肇始於夏承燾《岳飛〈滿江紅〉詞考辨》之疑的“賀蘭山”問題,以及對“金闕”“靖康恥”等詞是否可爲岳飛所用的質疑。以鄧廣銘爲代表的證真者,圍繞這些質疑從不同角度進行了辯駁,並逐漸衍生出對“賀蘭山”一詞解讀的分歧,產生了以賀蘭山爲泛指或用典(鄧廣銘、谷斯範、程千帆、徐沁君等),以賀蘭山實指河北磁縣(李安、王克等)等諸多不同的說法。誠如郭紅欣在《半個世紀來岳飛〈滿江紅〉詞爭鳴綜述》一文中所言,“這場爭論持續時間之長、波及範圍之廣(包括大陸和臺灣地區、香港地區、新加坡)、參與人數之多(許多著名學者如餘嘉錫、夏承燾、俞平伯、唐圭璋、繆鉞、程千帆、臧克家、周汝昌等都曾參與其中)、產生影響之大,在我國當代詞學研究史上絕無僅有”。
餘嘉錫著《四庫提要辨證》
近年來,囿於新材料的未被髮掘,《滿江紅·怒髮衝冠》詞真僞及創作時期的研究有所停滯。對於作品真僞的判斷,最直接的證據無異乎目見該作品載於當時可信之文獻。但由於歷代文獻的實際散佚情況,多數時候我們難以在見存文獻中找到完整的記錄,同時又需要警惕“未見即未有”的默證陷阱。比如在岳飛《滿江紅》詞的真僞問題上,我們便較難寄希望於完整記載全詞的南宋可信文獻突現於世。不過,得益於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的創作與流傳的特點所在,比如後世創作時常對前人作品有所借鑑、同一詞調在不同時期的用律有其規律可循,而作者創作與歷史背景之間亦往往有所關聯,因此即使可以斷定真僞的“鐵證”暫時無法目見,我們仍然可以從現存文獻中找尋有助於探討《滿江紅》詞真僞及系年問題的線索。
基於此,本文試通過考索現存文學作品和史料文獻,梳理以往尚未引起學界注意的幾則材料,做出以下幾方面的考補,以期對《滿江紅》之真僞及創作時期的研究稍有助益:第一,從《滿江紅》詞調用律特點的角度,爲“《滿江紅·怒髮衝冠》非明代僞作”提供新的證據。第二,通過展現南宋詩詞對《滿江紅·怒髮衝冠》的接受及與岳飛其他作品之間的關聯,判斷該詞的創作年代當不晚於南宋寧宗時期,且時人已將著作權歸諸岳飛;通過考察岳珂詩文與事蹟,認爲《滿江紅·怒髮衝冠》並非岳珂所未見。第三,通過考索紹興七年廬山事件及淮西兵變、岳飛與宋高宗札詔往來中“以渾瑊自期”等史實,結合對“磁州賀蘭山”說的考補,對“賀蘭山”問題做出新的解釋。第四,綜合以上相關論證,判斷岳飛《滿江紅·怒髮衝冠》一詞的系年,勾勒該詞的創作背景,並通過考察《鄂王家集》的編纂意圖及岳珂本人的生平經歷、文學審美,探討岳珂未收該詞入《鄂王家集》的原因。
岳飛像
一、從詞調特點看《滿江紅·怒髮衝冠》非明代僞作
自餘嘉錫、夏承燾質疑《滿江紅·怒髮衝冠》爲明人僞作以來,學者從不同的角度論證該詞非出自明人之手,成果頗豐。本節試通過考察《滿江紅》這一詞調的特點,爲“《滿江紅·怒髮衝冠》非明人僞作”的觀點提供新證。
夏承燾
《滿江紅》詞調始於北宋,歷代填制頗多。該詞調的基本特點,概如龍榆生《唐宋詞格律》所言:“《樂章集》《清真集》併入‘仙呂調’。宋以來作者多以柳永詞爲準。九十三字,前片四仄韻,後片五仄韻,一般例用入聲韻。聲情激越,宜抒豪壯情感與恢張襟抱。亦可酌增襯字。姜夔改作平韻,附著於後,則情調俱變。”具體到該詞調的實際創制,則情況比較複雜,不同時代、作者,在題材、用律、寫法等方面均有所區別。這些存在於《滿江紅》詞調歷代作品中的差異,有助於我們考察《滿江紅·怒髮衝冠》詞的實際創作年代。
從《滿江紅》詞調在不同時期的用律特點來看,應當將《滿江紅·怒髮衝冠》的創作時期定位於南宋時期。通過考察歷代《滿江紅》上闕第二韻的平仄用例,可以發現《滿江紅·怒髮衝冠》的用律並不符合明代初期該詞調的創作特點,但符合南宋時期該詞調的創作特點。
龍榆生著《唐宋詞格律》
通考宋代及明代《滿江紅》這一詞調的填制情況,可以發現在上闕第二韻的平仄選擇中,大致存在如下規律:北宋時期的《滿江紅》作品中,上闕第二韻倒數第二字(即第二韻的韻腳前一字,《滿江紅·怒髮衝冠》“激”字所處位置)一般例用平聲字;南宋時期,此處仍主要用平聲字,但也不乏用仄聲字者;明代中葉以前,此處一般用平聲字;至明中葉以後《滿江紅·怒髮衝冠》漸廣流傳,纔出現較多用仄聲例。
而今所見《滿江紅·怒髮衝冠》上闕第二韻爲:“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激”字爲入聲。因此,《滿江紅·怒髮衝冠》的用律特點並不符合明代初期的創作習慣,而與南宋時期的用律特點相符合。
考察不同詞譜對《滿江紅》詞調上片第二韻的平仄要求,龍榆生詞譜(下簡稱龍《譜》)歸納爲“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中仄”,變格亦同,姜夔平韻格則作“平中仄,仄平平仄,中仄平平”。而在《欽定詞譜》(下簡稱《欽譜》)的定格中,該韻作“中中中,中平中仄,中平平仄”,不同變格有所不同。二譜皆以柳永《滿江紅·暮雨初收》爲調體定式,但龍《譜》較《欽譜》所限更嚴。值得注意的是,二譜在上闕第二韻的韻腳前字(即《滿江紅·怒髮衝冠》詞“激”字所處位置)的用律上有不同趨向,所限爲嚴的龍《譜》定格以此處爲可平可仄,所限較寬的《欽譜》正體反而限定此處只能用仄聲字。
按,如本文上述,該字處在北宋時期多用平聲。據劉曼麗統計,兩宋時期使用《滿江紅》詞調填制的作品共548首。據筆者考查,北宋時期,僅張昪《滿江紅·無利無名》一例作“獨吟獨笑”,“獨”爲入聲字;南宋時期,《滿江紅》調體中堪與《怒髮衝冠》體式相比較者,第二韻韻腳前字不乏用上聲、去聲、入聲之例,據筆者初步統計爲49例。此外另有三例,上闕第二韻爲九字式,韻腳前字填爲仄聲,即戴山隱“甚淒涼孤吹,含商引羽”,魏了翁“對黃昏月冷,朦朧霧浥”,無名氏“又還竹溪溪上,長庚瑞世”。含此在內,兩宋時期《滿江紅》詞調第二韻韻腳前字爲仄聲者計有50餘例。第二韻韻腳前字用仄聲之例雖然以南宋爲多,但與現存的兩宋《滿江紅》詞調全部作品相比,仍然是極少數。可見,此處當以用平聲字爲正,用仄聲字爲變。龍《譜》應是考慮到了北宋《滿江紅》作品此處例用平聲,而南宋時期亦不乏用仄聲之例,故歸納此處爲可平可仄,姜夔平韻格填制較少,例爲平聲。而《欽譜》此處則以用例最多、最符合舊調標準的平聲爲正體,將仄聲單列一種格式。
《欽譜》、龍《譜》對《滿江紅》調體上闕第二韻的不同處理,反映出該韻在兩宋時期的實際創作情況是相當複雜的。從劉曼麗統計的《滿江紅》不同調體的句式來看,我們也可以發現兩宋時期《滿江紅》詞調上闕第二韻的填制比較靈活。《滿江紅》詞調上闕第二韻的韻腳前字處,以用平聲字爲詞調本色,南宋時期出現了較多用仄聲字的變體,恰是這一時期的特殊之處。而在明代前期,詞樂的諸多體式概已失傳,這種靈活性便也不復存在,遂於該字處多用平聲。
《欽定詞譜》
這些情況一方面說明了《滿江紅·怒髮衝冠》“激”字確實應當視爲取用仄聲之例,非可視作“以入代平”之舉。另一方面也說明本節規律總結在方法上的合理性——我們可以通過詞調本身的特點,考察不同時期此處平仄字取擇規律,以作爲判定《滿江紅·怒髮衝冠》創作時期的錨點。《滿江紅·怒髮衝冠》此處用“激”,這一聲律取擇符合南宋時期特點且不符合明代前期的特點,因此不應視爲明前期作品。
通過考察《滿江紅》詞調在不同時期的題材、聲情區別,亦應當將《滿江紅怒髮衝冠》的創作時期歸諸南宋。由《滿江紅》入仙呂宮,可知這一詞調本更加適合清婉、纏綿之作,北宋時期的作品多如此,如北宋柳永《滿江紅·暮雨初收》。南宋時期,由於時代背景的影響,《滿江紅》愛國題材涌現,著名詞人張孝祥、辛棄疾、劉克莊、文天祥等均有慷慨激昂的《滿江紅》愛國詞作傳世,另如黃機《滿江紅·萬竈貔貅》、林革《滿江紅·十載扁舟》等,亦是愛國題材;而在明代,聲情激越的《滿江紅》愛國詞多涌現於明代中葉以後,且頗多與岳飛詞相關,如文徵明《滿江紅·拂拭殘碑》、李文纘《滿江紅·狩泣蒼麟》等。反觀明代前期《滿江紅》詞調的創作題材及風格,與《滿江紅·怒髮衝冠》一詞並不相似。據此,亦不應將《滿江紅·怒髮衝冠》的創作時期置於明代前期。
總而言之,通過對宋代至明代之間的《滿江紅》詞調史的考察,可以發現《滿江紅·怒髮衝冠》無論在平仄取擇上還是在題材、聲情上,都更加符合南宋時期《滿江紅》詞調的創制特點,而不符合明代中葉以前的特點。以此言之,《滿江紅·怒髮衝冠》並不能視爲明人的作品。而若該詞爲明人有意作僞並冠以岳飛之名,則作僞者不僅需要熟知並仿照南宋時期該詞調填制的特點,還需要同時製造下文所舉諸種證據,因而該詞作僞於明代的難度是非常大的。
毛澤東書法《滿江紅·怒髮衝冠》
二、論《滿江紅·怒髮衝冠》在南宋時期有所流傳
上文從詞調史的角度論述《滿江紅·怒髮衝冠》並非明代作品,然而誠如餘嘉錫等學者所疑,該詞若非明人所僞,則應當在南宋至元這一段時期有流傳的痕跡。換言之,若要證明《滿江紅·怒髮衝冠》的著作權歸屬岳飛,則不僅要說明該詞非明人之僞作,還須彌補南宋至明中葉之間該詞接受史的空白,且從文獻中找尋該詞與岳飛發生關聯的證據。《滿江紅·怒髮衝冠》在南宋至元明之間並非無跡可尋,這一觀點前人已有述及,如徐沁君《岳飛〈滿江紅〉詞真僞問題新探》一文舉辛棄疾詞、汪元量詩、關漢卿劇曲,認爲岳飛《滿江紅》詞在宋元人載籍中留下過痕跡。筆者通過對南宋時期文學作品的爬梳、析理,發現幾則尚爲前人所未舉的例證,可以說明《滿江紅·怒髮衝冠》詞在南宋時期有所流傳,並且從例證中可以看出在南宋時期該詞已與岳飛相關,試於本節述之。
(一)寧宗時期華嶽作品對《滿江紅·怒髮衝冠》的接受
華嶽,據《宋史·忠義傳》所載,“字子西,爲武學生,輕財好俠”。韓侂冑當權時,華嶽曾因上書反對韓侂冑而獲罪,後“侂胄誅,放還,復入學登第,爲殿前司官屬,鬱不得志”,終因“謀去丞相史彌遠”被“杖死東市”。據此可知華嶽主要活躍於南宋寧宗時期。華嶽《翠微南征錄》卷九載《悶述二首》:
雁翎未忍刳丁謂,虎口猶期脫蔡京。何事奸邪皆倖免,洛陽年少卻南征。有鼎不烹胡虜肉,無刀可斷佞臣頭。男兒此等不平氣,空使衝冠射鬥牛。
華嶽撰《翠微南征錄北征錄合集》
《悶述其一》明用宋真宗時期丁謂、徽宗時期蔡京二奸臣典實,以瀉作者心中獲罪南征之憤;《悶述其二》雖不再於詩中明言姓名,也很可能暗用本朝典實,以比自身因冒犯奸臣而獲罪的憤悶。“有鼎不烹胡虜肉”句,使人聯想到《滿江紅·怒髮衝冠》中的“壯志飢餐胡虜肉”句,“無刀可斷佞臣頭”句的表述,則與南宋時人對秦檜的看法以及華嶽生活時期朝廷對岳飛、秦檜評價之反覆相吻合。此二句尚且有巧合的可能,但尾句對於岳飛作品的接受則十分顯見。尾句“衝冠”“射鬥牛”皆爲典故,前者典出《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後者典出《晉書·張華列傳》,但這兩個典故之間並沒有直接的關聯。而題爲岳飛所作的《滿江紅·怒髮衝冠》與題爲岳飛所作的《題青泥市蕭寺壁間》兩首作品的首句,分別爲“怒髮衝冠”與“雄氣堂堂貫鬥牛”,這便爲“空使衝冠射鬥牛”句提供了創作邏輯。爲了更清晰地展現二者的文本關係,列如表1所示。
表1 華嶽《悶述》詩與(題)岳飛詩詞的文本對比
已知在華嶽之前以及華嶽生活的時期,時人已將《題青泥市蕭寺壁間》視爲岳飛的作品。該詩不見載於岳珂所輯《鄂王家集》,但見載於南宋時人的記載。趙與時《賓退錄》卷一:
紹興癸丑,嶽武穆提兵平虔、吉羣盜,道出新淦,題詩青泥市蕭寺壁間雲:雄氣堂堂貫鬥牛,誓將直節報君讎。斬除頑惡還車駕,不問登壇萬戶侯。淳熙間,林令梓欲摹刻於石,會罷去不果。今寺廢壁亡矣。其孫類家集,惜未有告之者。
據前人考證,趙氏《賓退錄》成書於南宋嘉定十七年(1224),則無論該書所載此詩是否真正爲岳飛所作,至少書中這一記載可以證實,在“林令梓欲摹刻於石”的淳熙年間,以及趙與時作《賓退錄》的嘉定年間,時人是將此詩的著作權歸諸岳飛的。
趙與時撰《賓退錄》
華嶽主要活躍於寧宗時期,與趙與時《賓退錄》成書之年代相近。結合上文所述華嶽《悶述其二》“烹胡虜肉”與《滿江紅》“餐胡虜肉”的相似,該詩尾句綴連《題青泥市蕭寺壁間》與《滿江紅》首句作爲詩典,而冠以語氣用語“空使”二字,既說明南宋寧宗時期的華嶽讀到過《滿江紅·怒髮衝冠》這首作品,也說明在華嶽看來,《滿江紅》與《題青泥市蕭寺壁間》一樣,都可以視作是岳飛的作品。
又明代初期所編《詩淵》載華嶽《滿江紅》:
廟社如今,誰復問、夏鬆殷柏。最苦是、二江塗腦,兩淮流血。壯士氣虹箕斗貫,征夫汗馬兜鍪溼。問孫吳、黃石几編書,何曾識。 青玉鎖,黃金闕。車萬乘,騅□匹。看長驅萬里,直衝燕北。禹地悉歸龍虎掌,堯夫更展鵾鵬翼。指凌煙、去路復何憂,關山隔。
《詩淵》載華嶽該詞出處爲《南征錄》。筆者目見之《翠微南征錄》諸版本中未見載有該詞者,但《詩淵》亦收錄華嶽友人趙希蓬的和韻詞《滿江紅·勁節剛姿》,且《滿江紅·廟社如今》詞與華嶽的創作特點、生平經歷相符合,故該詞應是出自《華趙二先生南征錄》(原書久佚),認其爲華嶽作品當無疑慮。
佚名編《詩淵》
該詞在用語、題材、情感等方面與《滿江紅·怒髮衝冠》有諸多相似之處。題材和情感方面,二詞皆爲愛國詞,表現了崇高志節;用語上,“黃金闕”與《滿江紅·怒髮衝冠》早期版本“朝金闕”有重合,“車萬乘,騅□匹。看長驅萬里,直衝燕北”與《滿江紅·怒髮衝冠》“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表述相仿,且“看”字似有追述前事之意。就目前所見文獻而言,尚無法肯定該詞的創作是否與岳飛事蹟相關,但至少該詞與《滿江紅·怒髮衝冠》相仿的痕跡較爲顯見。
總而言之,通過析理文本,可以發現南宋寧宗時期的武人華嶽詩詞中,體現了《滿江紅·怒髮衝冠》的較多影響。由此說明,岳飛《滿江紅·怒髮衝冠》在南宋時期的流傳並非無跡可尋。爲了使這一結論更具說服力,下文將從反面論證,進一步排除《滿江紅·怒髮衝冠》爲後人據華嶽詩詞僞作或華嶽自作的可能性。
《精忠錄》
(二)《滿江紅·怒髮衝冠》非後人據華嶽詩詞僞作或華嶽自作
由上文述例可知,早在寧宗年間,《滿江紅·怒髮衝冠》一詞至少在武人羣體中有所流傳。爲使這一結論更加可信,尚須排除後人據華嶽作品僞造《滿江紅·怒髮衝冠》,抑或該詞爲華嶽所作的可能性。筆者通過考察華嶽作品在南宋至明中葉之間的流傳情況及華嶽本人的軍事理念,認爲後人據華嶽詩詞僞造《滿江紅》或華嶽自作《滿江紅》的可能性都是非常小的。
一方面,初步考察華嶽著作的書目著錄及版本流傳情況,可以發現在南宋至明中葉之間華嶽的作品流傳不廣,後世據華嶽詩詞僞造《滿江紅》的可能性較小。
華嶽有別集《翠微南征錄》《翠微北征錄》見存於世,但南宋至明中葉之間,二書流傳俱不甚廣。考《宋史·藝文志》及宋人書目、題跋,未見有著錄《翠微南征錄》者。如馬君驊所述,該書舊本之最早者爲元抄本,刻本之最早者爲明嘉靖間王崇志刊本。《翠微北征錄》流傳更罕。清嘉慶年間,顧廣圻曾於黃丕烈讀未見書齋中見此書元鈔本,目之爲“世鮮傳者”。復考宋元時期著名文人對華嶽詩文的評價,筆者所見者僅有南宋時期葉紹翁《四朝聞見錄》甲集“華子西”條,以及元楊載《楊仲弘集》中的《題華嶽江城圖錄》詩。按,葉紹翁亦有懷念岳飛的詩作,其《題鄂王墓》詩被收入《鄂國金佗續編·百氏昭忠錄》。葉氏對岳飛敬仰追慕,亦對華嶽頗爲激賞。考察葉氏生平事蹟、詞作風格,亦無僞作《滿江紅·怒髮衝冠》之可能。此外,明代初期編纂的《詩淵》曾收錄華嶽作品。但由於《詩淵》一書的特點所在,“全書久佚,收詩即超過五萬首,且其中十之二三不見於他書”,因而《詩淵》對華嶽作品的收錄無法證明華嶽詩詞在明代前期的影響。總之,綜合華嶽詩文的書目著錄、版本情況及文人評價來看,在南宋至明中葉之間,華嶽的詩文流傳並不甚廣,因此後人依照華嶽詞來僞作《滿江紅·怒髮衝冠》的可能性是比較小的。
葉紹翁著《四朝聞見錄》
另一方面,通過考察華嶽本人的軍事理念,可以判斷《滿江紅·怒髮衝冠》詞不出自華嶽之手。華嶽不贊同韓侂冑盲目北征,其軍事理念在《翠微北征錄》中有比較集中的體現。如《治安藥石》謂“兵爭之失,在於士大夫逞忿恃兵,而諱言和議,和議之失,在於士大夫懲已往之咎,而恥言用兵……二者胥失也”。而《滿江紅·怒髮衝冠》主要展現收復中原的壯志。通過上文所舉華嶽詩詞也可以看出,華嶽雖亦痛恨金人,憧憬“恢復”,但終與《滿江紅·怒髮衝冠》一詞所表達的態度有細微差別。因此,深受“恢復”思想所影響且與岳飛性格、經歷相似的華嶽,固然會對岳飛充滿欽佩與共情,但《滿江紅·怒髮衝冠》一詞當不會出自其人之手。
綜上所述,由於華嶽作品流傳不廣,且華嶽本人的軍事理念與《滿江紅·怒髮衝冠》存在差別,因此《滿江紅·怒髮衝冠》乃後人據華嶽詩詞僞作或者華嶽自作的可能性都比較小,這便從另一角度證明了上文所舉的華嶽數首詩詞應當視爲對《滿江紅·怒髮衝冠》的接受,由此可見《滿江紅·怒髮衝冠》一詞在南宋時期有所流傳。
今河南湯陰岳飛廟
(三)岳珂“壯懷徒激烈”與《滿江紅》“壯懷激烈”
自餘嘉錫在《四庫提要辨證》中提出“岳珂所未見”的質疑以來,學界就“岳珂爲何未見該詞”展開頗多爭論。筆者考察岳珂事蹟及其詩文集,發現岳珂《宿溪聲閣望香爐峰偶成二律(其一)》一詩可能是解決《滿江紅》真僞問題的重要線索。該詩此前尚未引起爭鳴雙方的關注,但該詩中“壯懷徒激烈”句與《滿江紅》“壯懷激烈”句顯爲重合。細究該詩的主旨、該句上下文及其創作地點,筆者認爲此句當與岳飛《滿江紅》有所關聯,進而推測《滿江紅》一詞,或非岳珂所未見。
岳珂《玉楮集》卷五《宿溪聲閣望香爐峰偶成二律》其一爲:
閴歷煙巖古,琮琤雪澗橫。海潮秋八月,山雨夜三更。肯作隨流想,難忘潄石情。壯懷徒激烈,聊復以詩鳴。
岳珂著《玉楮集》
該詩首聯、頷聯述景,頷聯謂“隨流想”“漱石情”,尾聯“壯懷徒激烈”句於上文有突兀之感,疑有本事所在。據詩題,該詩作於廬山溪聲閣,而廬山乃是岳飛生平事蹟中的重要地點,是岳飛之母墓廬所在、紹興七年岳飛與張浚議事不合辭職所居之處。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載紹興七年四月事:
丁未。起復太尉湖北京西宣撫使岳飛乞解官持餘服。飛與宰相張浚異論。歸過江州。上疏自言與宰相議不合。求解帥事。遂棄軍而廬墓。上不許。
李心傳編撰《建炎以來系年要錄》
岳珂曾久居廬山,紹興七年岳飛因與張浚議事不合而辭職上廬山,此事前後因果在岳珂《經進鄂王行實編年》中有詳實記載,說明岳珂對此事的來龍去脈比較清楚。而岳珂在廬山所寫詩句,恰與相傳爲岳飛所作《滿江紅·怒髮衝冠》中的句子相合,究其原因,可做以下三種假設:假設一,岳珂之詩在前,《滿江紅》爲後人據此僞作;假設二,《滿江紅》爲岳飛所作但爲岳珂所未見,岳珂之詩乃與其祖“偶合”;假設三,《滿江紅》爲岳飛所作,且岳珂對此有所知聞,故有此句。
在這三種假設中,假設一、假設二的可能性都是非常小的。首先,倘若岳珂之詩在前,《滿江紅》爲後人據此僞作,則無法解釋比岳珂生活時期更早的華嶽爲何在詩詞中對《滿江紅》有所接受。且若是明人據之作僞,則不僅需要從岳珂集中找到寫於廬山的“壯懷徒激烈”句,還需要將之與華嶽的多首詩詞拼湊在一起(並且對華嶽詩詞有非常細緻的取擇),以達成上文所述華嶽詩中的種種“巧合”,以備後世索驥。其次,“壯懷激烈”雖爲短句但並不容易偶合。據筆者目力所及,在岳珂此詩之前的詩詞中,近似於“壯懷激烈”的表述,僅有岳飛《滿江紅》“壯懷激烈”及辛棄疾《賀新郎》“怕壯懷激烈須歌者”。辛棄疾《賀新郎》對岳飛《滿江紅》的接受,以往研究已有述及。且岳珂與辛棄疾亦相識。詩句偶合,本已是詩詞中概率較小的事件,祖孫之句偶合、其孫不知其祖有此作,且這兩首作品之間還有著名詞人辛棄疾詞句的相似,這種可能性近乎爲零。若有其事,很可能作爲佳話見載於時人筆記、詞話之中,但如今我們亦未曾見到有關記載。
因此最有可能的情況是,《滿江紅》詞爲岳飛所作,且岳珂對這首詞並非無所知聞,而是出於一些原因並未將之收入集中。由此,以往學者對辛棄疾詞能否作爲《滿江紅》詞見於南宋之證據的質疑便也可以得到合理解釋。
辛棄疾著《辛棄疾集編年箋註》
筆者進一步推測,岳飛《滿江紅》一詞的創作時期可能爲紹興七年,而非以往認爲的紹興四年、紹興六年、紹興十年等時間,該詞的創作背景當與廬山事件和此後的淮西軍變有關。岳珂在《金佗粹編》中對紹興七年岳飛辭職事件所表露的態度是,岳飛與張浚議事不合,宋高宗出爾反爾,故岳飛纔會辭職上廬山,此後的淮西軍變,證實了岳飛正確和遠見。岳飛《滿江紅》有“壯懷激烈”句,岳珂在廬山上突發“壯懷徒激烈”的感慨,與其在《金佗粹編》中對該事的態度相符合;且淮西軍變正是發生在紹興七年八月,而岳珂此詩中亦有“秋八月”之言。是以岳珂“壯懷徒激烈”句,極可能與岳飛《滿江紅》一詞的創作背景相關。至於岳珂未將該詞收入《鄂王家集》的原因,將在本文第四節“《滿江紅》的創作背景”中進行考探。
鄧廣銘著《岳飛傳》
三、“踏破賀蘭山缺”新論
夏承燾曾對《滿江紅》中的“賀蘭山”提出質疑,認爲“賀蘭山”在唐代、明代詩中皆爲實指,而宋人指邊塞一般不用此語。鄧廣銘反駁雲賀蘭山爲泛說、泛指,不應過分拘泥於賀蘭山的位置所在。程千帆認爲“賀蘭山”與下文“胡虜”“匈奴”都是用典故來借古喻今。李安《河北磁縣的“賀蘭山”與紀念岳飛駐兵的“嶽城鎮”》以及王克、孫本祥、李文輝《從“賀蘭山”看〈滿江紅〉詞的真僞》等文章則指出,《滿江紅》詞中“賀蘭山”的位置在河北磁縣,由此又產生賀蘭山位置的爭議。
以“賀蘭山”一語爲泛指或純粹的實指,均有其侷限之處,用典說較爲合理,但以往研究尚未關注到作爲典故的“賀蘭山”與岳飛“以渾瑊自期”之間的關聯。本文認爲,《滿江紅》中“賀蘭山”的出現,當與紹興七年岳飛辭職上廬山期間以渾瑊自期相關,賀蘭山乃建中會盟中劃定的唐蕃邊界,是唐代戰事頻仍之處,故岳飛作《滿江紅》有“踏破賀蘭山缺”句。另外,筆者也發現一些新的證據,表明李安、王克等學者所持“磁州說”雖未必能夠全然證實,但以“踏破賀蘭山缺”句與河北磁州賀蘭山相關聯,實未容忽視。中國古代南北政權對峙的局面屢次出現,而胡、匈奴、蕃,諸少數民族與漢對峙之政權,皆以漢政權勝利告終,岳飛使用“賀蘭山”這一地名,在用典與寫實之間將詞句的視野由宋金之爭推廓至漢唐以來的南北對峙,表達了其欲長驅燕趙、恢復中原的壯志和對金作戰的必勝信念。
程千帆著《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古詩考索》
(一)建中會盟所定唐蕃邊界“賀蘭山”與岳飛“以渾瑊自期”
據岳珂所編《高宗皇帝宸翰》載紹興七年乞解兵柄第三詔:“比降親筆,喻朕至意。再覽卿奏,以渾瑊自期,正朕所望於卿者,良深嘉嘆。”可知在紹興七年辭職入廬山期間,岳飛曾明確以渾瑊自期。紹興七年,岳飛因與張浚議事不和,以丁母憂的理由乞解兵柄,入廬山,屢上乞辭疏而爲高宗不允。在乞解兵柄第三詔中,高宗如此答覆岳飛,表達對岳飛以渾瑊自期的讚許。高宗此詔後來成爲岳珂爲其祖辯冤的有力證據,也成爲朝廷數次爲岳飛定諡爭議中的引據,既說明這份詔書可以採信,也說明“以渾瑊自期”是廬山事件中嶽飛與高宗溝通時表明心志的標誌行爲。
渾瑊爲中唐時期名將,生平多次平定內部叛亂及力戰吐蕃,戰績顯赫,有復唐之功,諡號“忠武”,配享德宗廟。安祿山謀逆時,“瑊從李光弼出師河北,定諸郡邑”;建中四年(783)淮西李希烈叛唐,“時以普王爲荊襄等道兵馬元帥討李希烈,大開府幕,以瑊檢校戶部尚書、御史大夫,充中軍都虞候”;“大曆七年,吐蕃大寇邊,瑊與涇原節度使馬璘會兵,大破蕃賊於黃菩原……十一年,領邠州刺史。其年,吐蕃入寇慶州方渠、懷安等鎮,瑊擊卻之”。
張浚像
而賀蘭山則是唐蕃之間的邊界。唐德宗建中四年唐蕃會盟,即劃定賀蘭山爲雙方疆界。《舊唐書·吐蕃列傳》所載建中四年盟文:“其黃河以北,從故新泉軍,直北至大磧,直南至賀蘭山駱駝嶺爲界,中間悉爲閒田。”由此,“賀蘭山”雖不是岳飛之時宋金間的邊境,卻是渾瑊之時唐朝與吐蕃約定的邊境。渾瑊曾平定淮西叛亂,岳飛其時亦對淮西兵變有所預判。在上高宗奏疏中,岳飛以渾瑊自期,此應即《滿江紅》詞中出現“賀蘭山”的緣由。
岳飛以渾瑊自期,故用建中會盟所定的唐蕃邊界“賀蘭山”來表述其圖謀恢復的心跡,則“賀蘭山”並不成爲明人作僞之破綻,而是與岳飛的事蹟經歷相符合。又上文曾據岳珂詩推測《滿江紅》可能是岳飛紹興七年所作,本節認爲“賀蘭山”當與岳飛以渾瑊自期相關,岳飛以渾瑊自期、高宗下詔安撫岳飛並對此予以肯定、岳飛覆上書表達恢復之志,這些事件發生的時間也與上文推測的《滿江紅》作於紹興七年相吻合。
由此,“賀蘭山”在《滿江紅》中出現,並非岳飛無端而發,亦非後世作僞者之陋,而是有其本事所在,故不宜單純視作邊境的泛指,亦不宜簡單歸納詩詞用例來爲其定位。也正因爲有岳飛“以渾瑊自期”的詞句背景所在,使得“賀蘭山”在《滿江紅》中的出現,並不能夠成爲“認僞者”的鐵證,反而可以作爲證實此詞爲岳飛所作的有力證據。
《舊唐書》
(二)“賀蘭山磁州說”考補
李安、王克等學者在文章中提出《滿江紅》中的賀蘭山在今河北磁縣域內,但由於目前所見對磁州賀蘭山的記載多出於明朝以後,宋人有關磁州賀蘭山的記載比較罕見,因此這一觀點未能完全得到證實。但是,“賀蘭山磁州說”關注到了磁州在南宋初年的重要軍事地位,如若暫且懸置“磁州賀蘭山”之宋人文獻記載不足的問題,我們會發現,尚有諸多利於此說的材料未容忽視,此於李安、王克等文章中所舉已多,本文茲從文學、歷史角度各補證一則。
第一,《滿江紅·怒髮衝冠》結拍“收拾舊山河”句,應是對杜甫五律《散愁》尾聯對句“收取舊山河”的化用,而杜甫尾聯出句爲“司徒下燕趙”,正與磁州的地理位置相符。杜甫《散愁》:
久客宜旋旆,興王未息戈。蜀星陰見少,江雨夜聞多。百萬傳深入,寰區望匪它。司徒下燕趙,收取舊山河。
杜詩頷聯雲“江雨夜聞多”,《滿江紅》起拍作“瀟瀟雨歇”。杜詩尾聯對句作“收取舊山河”,《滿江紅》下闕則作“收拾舊山河”,寫法相似;且仇兆鰲注云“首章,以北伐之功望諸李光弼也”,本文上節已舉渾瑊從李光弼出師河北、岳飛以渾瑊自期之史實。由是可見,《滿江紅》“收拾舊山河”句,乃是對杜甫《散愁》“收取舊山河”句的化用。若如李安、王克等學者所述,《滿江紅·怒髮衝冠》下闕“賀蘭山缺”句實指磁州(磁州爲古燕趙域內)則“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恰與杜詩尾聯出句“司徒下燕趙”相合(見表2)。
表2 杜甫《散愁》與岳飛《滿江紅·怒髮衝冠》的文本對比
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註》
由於目前岳飛詩詞存世量少,我們難以從中窺探岳飛詩詞創作對杜詩接受的全貌,但岳飛對杜甫詩文有所接受,當在情理之中。一方面,杜詩對兩宋文學創作的影響甚巨,如江西詩派即以杜甫爲宗。自杜甫詩中取法,可謂宋人風氣所在。另一方面,對岳飛有知遇之恩的名將宗澤與杜詩之間有着特殊關聯。宗澤對岳飛有知遇之恩,史載頗詳。考宗澤事蹟,可以發現宗澤對杜詩有較多接受。《宋史·宗澤列傳》載:“諸將入問疾,澤矍然曰:‘吾以二帝蒙塵,積憤至此。汝等能殲敵,則我死無恨。’衆皆流涕曰:‘敢不盡力!’諸將出,澤嘆曰: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宗澤薨前嘆謂此二句即出自杜甫《蜀相》詩。
第二,從歷史背景而言,之所以可以做出“踏破賀蘭山缺”句與磁州有關的假設,不僅在於磁州是岳飛早年軍事活動的核心地域,還在於磁州爲趙構南逃路線的開始,而磁州“賀蘭山”所處位置乃是趙構自磁州往相州所必經之地。王克等學者此前已在文中據後世方誌所繪官道在磁州的南北走向,認爲趙構兩次使金都應是走的這條官道,而賀蘭山正當其要衝。筆者認爲這一推斷是基本合理的,但是由於王文所引多爲明代以後的資料,因此證據尚嫌不夠充分,且王文只提及高宗兩次使金時的路線,而未對高宗南逃的具體路線有所關注。因此筆者將在王文考證結論的基礎上,對賀蘭山與高宗南逃路線的聯繫做出補充。
高宗自磁州往相州,實自磁州城北出,因此正經過賀蘭山。高宗、孝宗之際宮廷畫師蕭照所畫、“信臣”曹勳所題讚語的《中興瑞應圖》(今藏上海龍美術館),可爲這一行進方向提供證據。《中興瑞應圖》“大河冰合”後有曹勳讚語,明確記載“上自磁州北迴”,此爲美化史事、承載政治教化功能的瑞應故事,但所記趙構的行進方向當與史實不差。由此可知趙構一行往相州時乃自磁州城北郊行。又根據官道的位置,趙構一行出磁州往相州去的實際行進方向當爲磁州城的西北。而賀蘭山恰在磁州西北方向,且爲道路要衝,故爲趙構南逃時的必經之路。且《中興瑞應圖》所畫“追師退舍”“射中白兔”等瑞應場景,其中體現的山勢均比較和緩,亦與岳飛詞中“駕長車”的表述契合。
《中興瑞應圖》
又據嘉定四年程卓《使金錄》記載:“十五日癸亥,晴。未曉,至邯鄲縣早頓。過藺相如墓。晚至磁州北門……十六日甲子,晴。早頓相州。”可知程卓自磁州往相州亦從城北行。值得注意的是,程卓的這段日記還證實了在南宋時期,藺相如墓不僅爲使金之途可經之地,而且距磁州北門僅有不到一日路程。由此可以推測,趙構、宗澤、岳飛等人或許也曾經過藺相如墓。磁州之事,無論對於趙構還是對於岳飛而言,都具有極爲特殊的意義,而賀蘭山、藺相如墓均爲這一特殊事件中的臨近地點,《滿江紅》詞則首句作“怒髮衝冠”,下闕作“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此可以作爲“踏破賀蘭山缺”句與磁州有關的佐證。
總而言之,“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句,並不能作爲否認該詞爲岳飛所作的證據。一方面,岳飛以渾瑊自期,渾瑊的一生圍繞着平叛亂、戰吐蕃展開,而賀蘭山爲唐蕃邊界,建中會盟對賀蘭山作爲邊界有着明確劃定,此應即《滿江紅》中“賀蘭山”用語的來歷;岳飛“以渾瑊自期”之事發生在紹興七年辭職上廬山期間,這與本文上節據岳珂詩句所提出的“《滿江紅·怒髮衝冠》作於紹興七年,與岳飛辭職、淮西兵變事件有關”的推測相符合,“踏破賀蘭山闕”句的含義亦與紹興七年岳飛起復及淮西兵變前後所上札子中圖謀恢復的志向相契合。另一方面,諸多證據表明磁州與趙構、岳飛之間關聯密切,學者以“賀蘭山”實指河北磁縣賀蘭山的假設雖難以證實,但以該句的寫作與磁州或河北有關當爲可信。“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一句,源自紹興七年廬山事件中嶽飛以渾瑊自期的背景,在用典與寫實之間,將視野從宋金之爭推廓至漢唐以來的南北對峙,既表達了岳飛想要長驅燕趙、恢復中原的壯志,又呈現出宏闊的歷史感。
顧宏義、李文點校《宋代日記叢編》
四、《滿江紅·怒髮衝冠》創作背景及岳珂未收入集原因探微
上文通過考察《滿江紅》的詞調特點,分析南宋時人的詩詞對《滿江紅·怒髮衝冠》的接受,認爲《滿江紅·怒髮衝冠》並非僞作,推測該詞創作於紹興七年,其創作背景與廬山事件、淮西軍變有關;並提出“賀蘭山”當源自岳飛“以渾瑊自期”,紹興七年廬山事件中嶽飛以渾瑊自期、高宗下詔安撫岳飛並對此予以肯定,岳飛覆上書表達恢復之志,這一歷史情節亦與上文所作“《滿江紅》乃岳飛作於紹興七年”的推測相吻合。
如此,我們大致可以勾勒出《滿江紅·怒髮衝冠》的創作背景如下:紹興七年,岳飛因與張浚議事不合,且宋高宗出爾反爾,遂有辭職上廬山爲母守墓之舉。此間岳飛多次上乞辭疏,皆爲趙構所不許,岳飛在奏疏中以渾瑊自期,表露心跡,趙構則書面嘉嘆此“正朕所望於卿者”,而後岳飛歸復其職。是年秋八月,淮西軍變,證實了岳飛的正確和張浚的失誤。岳飛創作《滿江紅·怒髮衝冠》,即在本年。
岳飛在平叛淮西時所立功勞,與渾瑊事蹟相仿,但卻並不像渾瑊那樣始終得主上信任。岳飛力主北伐,想要接管劉光世的軍隊,卻因種種原因抱憾,高宗出爾反爾,張浚用人不當,最終導致淮西軍變,成爲南宋紹興軍事的重要轉折點,岳珂在廬山賦詩,謂“壯懷徒激烈”,“徒”字表達了岳珂的感慨。
宋高宗像
傳世之岳珂編《鄂王家集》中不存該詞,成爲學界質疑該詞爲僞作的核心論據。本文認爲,該詞未被收入《鄂王家集》中,並非是岳珂未見該詞的緣故,更可能是由於以下原因所做出的取捨。
第一,該詞的創作背景,於岳飛昭雪之事無益。《鄂王家集》作爲《金佗粹編》的一部分,與後人蒐輯先人別集以傳家學或以資紀念的行爲不同,嶽集的蒐輯還具備佐助岳飛冤案昭雪的編纂意圖,作爲“以備採擇”的“經進”之編,在編纂過程中勢必有所取捨。而在宋高宗與岳飛關係變化的研究中,學界一般認爲紹興七年岳飛自解職權及此後奏請建儲之事,是君臣關係惡化的重要原因。倘如本文所述,《滿江紅·怒髮衝冠》作於紹興七年,其創作背景與岳飛辭職上廬山及此後的一系列事件有關,則岳珂未將該詞收入《鄂王家集》中的行爲便可以得到解釋。另《滿江紅·登黃鶴樓》亦未被岳珂收入集中,可爲之佐證。《登黃鶴樓》詞手跡歷經南宋魏了翁、元謝升孫、明宋克、文徵明等人收藏,其爲岳飛所作,當爲可信。一般認爲《登黃鶴樓》的創作時期爲紹興八年,創作背景與紹興七年僞齊被廢后岳飛請求增兵未果相關。據此,《滿江紅·登黃鶴樓》的創作背景與本文提出的《滿江紅·怒髮衝冠》的創作背景在時間上比較接近,這首詞亦未被岳珂收入集中,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問題。
岳珂編《金佗粹編》
第二,該詞的內容過於敏感,可能會成爲岳飛之案的“罪證”,不利於冤案昭雪和諡號複議。詞中“靖康恥,猶未雪”的表述,在南宋時期是比較敏感的。岳飛並不畏言雪靖康之恥,其在《辭太尉札子》中即有“且陛下方以太上梓宮未還,作興文武,雪恥羣狄,高名大爵,正當謹與,以激厲天下”之語,故《滿江紅》詞中言及“靖康恥”符合岳飛本人的特點。但致力於爲其祖平反的岳珂,卻不能不對此採取謹慎態度。“指斥乘輿”是岳飛被誣的三條罪名之一,“自古言涉不順,謂之指斥乘輿”,該詞的內容不利於爲岳飛辯誣,因此岳珂並不會將該詞收入《鄂王家集》中。
第三,該詞與南宋時期長調的主流趨向不太相符,與岳珂本人的詞學取向也不很相同。詞的發展在南宋時期臻於極盛,聲律、語言、章法、題材等方面皆非其他時代所堪比儷,其中尤以長調爲甚。從歷史背景來看,南宋時期對於“戰”“和”的反覆,使得愛國詩詞的流傳、影響不像後世那樣廣泛、深遠。從文學角度而言,南宋武人詩詞的流傳和接受,亦有其限度。目前可知南宋時期對岳飛《滿江紅》有所接受的作者,如前人所舉辛棄疾、本文所舉華嶽等,皆有武人背景,而非純粹的文人。而考察岳珂本人的文學創作,亦可以將之歸爲趨於雅緻的文人作品,《滿江紅·怒髮衝冠》一詞,與岳珂本人的文學審美不太相符。岳珂輯岳飛詩詞,也可能基於這一角度進行過取捨。史載岳飛才兼文武,但目前嶽集中僅有律詩二首、詞一首,且僅存的一首詞用詞、風格皆較爲雅正,與一般武人詞的特點相違背,已能說明問題。
岳珂編、王曾瑜校注《鄂國金佗稡編續編校注》
綜而述之,在前人舉證以外,還可以發現《滿江紅·怒髮衝冠》的用律、題材更符合《滿江紅》這一詞調在南宋時期的特點,而與明前期的特點不符;該詞並非“突出於明中葉”,至少南宋時期的武人詩詞對該詞已有所接受,且其時已將著作權歸諸岳飛;“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句源於岳飛以渾瑊自期的背景,以往研究中以“賀蘭山”實指河北磁縣賀蘭山的觀點雖不能夠證實,但以該句的創作與磁州或河北有關當爲可信,“賀蘭山”一詞在用典與寫實之間,將視野從宋金之爭推廓至漢唐以來的南北對峙,既表達了岳飛想要長驅燕趙、恢復中原的壯志,又呈現出宏闊的歷史感。因此,岳飛《滿江紅·怒髮衝冠》並非僞作,且該詞當作於紹興七年,其創作背景與岳飛辭職居廬山、以渾瑊自期及此後的淮西兵變等一系列事件相關聯。至於該詞爲《鄂王家集》所未收,並非由於岳珂未見,而更可能是由於該詞的創作背景、內容用詞於岳飛冤案昭雪、諡號重議之事無益,甚至可能成爲岳飛之案的罪證,且該詞與南宋時期長調的主流趨向及岳珂本人的詞學審美取向不太相符,因此岳珂未將該詞收入作爲“經進”之編的《鄂王家集》中。
[原文載於《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4年第6期,作者:曹琳,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
編輯: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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