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戰鬥的民族,俄羅斯的南方情結
普丁開玩笑地說:「俄羅斯的邊界沒有止境」,是什麼樣的南方情結,造就出我們今天口中的「戰鬥民族」? 圖/美聯社
今年距離1917年的俄國革命,正好整整一百年。普丁治下的俄羅斯聯邦,卻越來越像羅曼諾夫王朝,無論是統治者還是民衆的意識形態,都向傳統保守主義一端擺盪。過去人們習慣將蘇聯,作爲當代俄羅斯的參考座標。如今少了壁壘分明的意識型態,背後的邏輯已不若冷戰時代那般清晰。爲了理解當代俄國,不少人逐漸意識到,需要用另一種角度,來思考當代俄羅斯的對外關係。
2016年11月24日,在俄羅斯地理學會舉辦的電視頒獎活動上,普丁當着全國觀衆的面,問9歲的得獎者米洛斯拉夫:「俄羅斯的邊界到那裡爲止?」米洛斯拉夫回答:「俄羅斯和美國的邊界到白令海峽爲止。」普丁接着說:
俄羅斯的邊界沒有止境。
現場響起一片笑聲和歡呼聲。歷史的荒謬,往往在熟悉之中映射陌生。
開玩笑似的問與答之間,透露出俄國曆代統治者念茲在茲的核心議題——究竟要擴張到什麼程度,才能保證俄羅斯的安全?俄羅斯社會獨樹一格的「備戰主義」傳統,讓他們被冠上「戰鬥民族」的稱號,而他們獨特的安全觀點,受到歷史影響甚鉅。其中,來自南方異教徒的軍事威脅,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
普丁治下的俄羅斯聯邦,無論是統治者還是民衆的意識形態,都向傳統保守主義一端擺盪。 圖/美聯社
▌雙面包抄的危機感
如今的俄羅斯聯邦,面積超過1700萬平方公里,人口約1億4600萬,她從千年前烏克蘭境內的一個小公國,發展成21世紀地表上領土最廣袤的國家,靠的就是不斷經歷「向外擴張」與「存亡危機」的交替循環,每一次毀滅性的歷史教訓,都助長着俄羅斯統治者的不安全感,並帶來複興後的擴張階段。八百年後,這個循環依然持續着——俄羅斯最近一次的擴張,也不過是2014年的事情。
俄羅斯心臟地帶無天險守護,西面與南面的草原地帶,成爲外來入侵者的天然走廊,易攻難守;只要俄羅斯在關鍵戰役失敗一次,莫斯科就覆滅一次。歷史上,無論是來自南面的克里米亞汗國與土耳其、來自西面的拿破崙與納粹德國,都是借道於此。這兩條圍住俄羅斯的地帶,不僅是文明衝突的遺蹟,也是俄羅斯文化滅亡與否的關鍵。一旦強敵進入這兩條天然走廊,首都淪陷機率將大大增加,俄羅斯人因而將控制周邊附庸國,看做是生死存亡的關鍵,有着相當接近零和賽局的堅持。
特殊的地緣條件,使俄羅斯意識到,必須以人爲要素來彌補地理環境的缺陷,發展出「禦敵境外」、「擴大緩衝區」的防守策略。對於坐在皇宮裡的俄國統治者來說,最好的防禦,就是主動攻擊,而國家的安全程度,則取決於能否讓敵人遠離心臟地帶。爲了具備這種能力,俄羅斯歷代政權,都維持數量倍於鄰國的常備軍隊。這卻也導致其他國家惶惶終日,容易演變成軍備競賽。長年以來,俄羅斯與歐洲諸國之間的恩怨廣爲人知。
不過事實上,最先讓俄羅斯對於國家存亡患得患失的,另有其人。
俄羅斯心臟地帶無天險守護,西面與南面的草原地帶,成爲外來入侵者的天然走廊,易攻難守;只要俄羅斯在關鍵戰役失敗一次,莫斯科就覆滅一次。 圖/美聯社
▌來自南方的異教徒
1240年左右,俄羅斯民族最早的政治體——基輔羅斯(Kievan-Rus),遭到蒙古入侵滅亡,成爲金帳汗國的一部分,從此開啓兩百多年的殖民史。1380年,莫斯科大公國在庫里科沃戰役擊敗蒙古人,打破了鐵騎無敵的傳說,開啓了往後百年的統一之路,莫斯科大公國成了俄羅斯民族的普魯士,在擊敗其他競爭的公國之後,於1480年大致統一了當時俄羅斯文明的全境,並接收了蒙古人留下的權力真空,俄羅斯人自此走上擴張的道路。
15世紀以降,歐亞邊界各汗國陸續突厥化,並改宗信奉伊斯蘭教。庫里科沃戰役,在往後很長一段時間裡,被視爲是「東正教對抗伊斯蘭」的逆轉聖戰。俄羅斯爲了一絕後患,全力向金帳汗國的臣屬地區擴張——喀山汗國、阿斯特拉罕汗國先後覆滅。然而,蒙古的侵襲並未從此結束。
金帳汗國瓦解後,在莫斯科南方的黑海之畔留下了克里米亞汗國,國境涵蓋今日的克里米亞島與亞速海四周。克里米亞汗國繼承了遊牧民族的經濟特徵,常常侵入俄國南方,抓捕俄羅斯人、 烏克蘭哥薩克人作爲奴隸,賣往更南方的鄂圖曼土耳其帝國。15世紀時,克里米亞汗國成爲鄂圖曼土耳其的藩屬國,實質上成爲伊斯蘭世界進軍基督教歐洲的最前緣。俄羅斯因此又多了一個基督教守門者的天命。
1571年,克里米亞汗國在鄂圖曼土耳其的支持下,12萬聯合部隊發起強攻,長驅直入「中原」,莫斯科遭焚燬。所幸在隔年的摩洛迪戰役中俄軍反敗爲勝,才保住了俄羅斯文明的心臟地帶。
此後的兩百年,俄羅斯更加深信,最好的防守,就是攻擊。金帳汗國、克里米亞汗國帶來的歷史殷鑑,讓俄羅斯統治者確信,在政經中心幾乎沒有天險守護的情況下,惟有完全掌控敵人,才能確保長治久安。這類地緣安全觀點,在歷代存亡危機當中,多次獲得強化。最終,俄羅斯辦到了,克里米亞汗國被滅。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任何伊斯蘭國家,能夠威脅俄國存亡。
出征前的將士們:1380年,莫斯科大公國在庫里科沃戰役擊敗蒙古人,打破了鐵騎無敵的傳說,開啓了往後百年的統一之路。 圖/Shutterstock
▌國境之南:克里米亞與車臣
南方伊斯蘭勢力的威脅,以及西面普魯士的崛起,都讓凱薩琳大帝急於取得南方不凍港,企圖透過重建彼得大帝的黑海艦隊,將土耳其遏止在南方,以避免西面與南面同時遭到攻擊。克里米亞汗國,因此成爲俄羅斯覬覦的目標。
於是,俄羅斯在第五次俄土戰爭時,迫使鄂圖曼土耳其於簽訂《庫楚克開納吉和約》,承認克里米亞汗國爲獨立地位。脫離鄂圖曼帝國藩屬國不久的克里米亞汗國,隨即在1777年,遭俄羅斯直接併吞。此後經歷帝俄、蘇聯兩百多年刻意的人口稀釋之下,韃靼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成了少數民族。俄羅斯徹底消滅了長年以來,盤據南方的心頭大患,將昔日的宿敵永遠變成地名。
歷史情結,正是俄國在2014年「回收」克里米亞島,普丁國內聲望大漲的原因。
凱薩琳大帝時期,俄羅斯出兵北高加索地區和波斯,也是基於同樣的認知:南方的草原通道,若無法作爲保護俄羅斯的緩衝區,就會成爲南方伊斯蘭文明北上進攻的根據地。於是,俄羅斯在強大起來以後,變將目標放在攫取高加索山脈,作爲南方國界的天然屏障。在今日的世界地圖上,高加索山脈位於波斯繼承者伊朗和俄羅斯聯邦中間,這個地區的安全,歷來維繫着俄羅斯、土耳其、波斯三國勢力的消長。
1817年,俄國剛打贏拿破崙戰爭,士氣銳不可擋,戰功赫赫的葉爾莫洛夫將軍(Aleksey Petrovich Yermolov)揮軍南下,在高加索地區建立堡壘城市格羅茲尼,進行殘酷鎮壓、屠殺居民、焚燬大片森林,企圖以恐怖統治摧毀各族意志。在俄土進入第八次戰爭後,雙方於1829年簽訂了《亞德里恩堡條約》,鄂圖曼帝國被迫割讓黑海沿岸領土,高加索地區從此進入俄國獨霸的時代。
凱薩琳大帝急於取得南方不凍港,企圖透過重建彼得大帝的黑海艦隊,將土耳其遏止在南方,以避免西面與南面同時遭到攻擊。圖爲第六次土俄戰爭的奧恰基夫圍城戰(1788年)。 圖/維基共享
在高加索戰爭中力抗俄軍的伊瑪目沙米爾(頭戴白巾者),是當時北高加索達吉斯坦與車臣的領袖。 圖/維基共享
發生於19世紀上半葉的高加索戰爭,可說是俄羅斯與高加索各民族的「越南戰爭」,慘烈的游擊戰持續了50年之久,雙方人馬耗損甚鉅。對俄羅斯恨之入骨的國仇家恨,促使伊斯蘭國家「車臣尼亞」的誕生。儘管車臣尼亞在19世紀下半葉被俄羅斯扼殺,並在蘇聯時期成爲「山區蘇維埃社會主義自治共和國」的一部分,在過去整整兩百年間,車臣地區依舊是俄羅斯的不定時炸彈;即使在蘇聯時期,該共和國的領導人,也不得由車臣人擔任。
蘇聯解體後,車臣曾短暫脫離俄羅斯控制,出身車臣的蘇聯穆斯林將軍杜達耶夫在1991年,趁着俄羅斯局勢動盪無暇顧及之際,宣佈從俄羅斯聯邦獨立,成立伊斯蘭化的「伊奇克里亞車臣共和國」,快速於高加索地區擴張,並屠殺境內俄裔。此時的俄羅斯人,猶如從南方夢魘的歷史記憶中驚醒,開始派兵介入。於是在1994年爆發了戰況慘烈的第一次車臣戰爭。車臣人運用恐怖攻擊與游擊戰,讓俄羅斯軍民死傷超過10萬人。
雖然名義上車臣獨立以失敗告終,卻享有實質獨立地位;1997年車臣人仍然按照自己的意志,選出了獨立派的馬斯哈多夫作爲領導人。抱持世俗主義的馬斯哈多夫,與伊斯蘭車臣武裝團體,對於獨立路線看法迥異,不少車臣人擔心武裝團體恐怖攻擊的極端作法,會讓車臣獨立失去國際支持,並且引來俄軍再次入侵。果不其然,俄軍於1999年以侵擾鄰近的達吉斯坦共和國爲由,再次攻擊車臣;2002年徹底擊潰所有獨立派勢力,車臣再次爲俄羅斯所控制——當時領軍的,正是剛接任總理的普丁。
「平定南疆」對俄羅斯人來說,歷史意義非凡,普丁因此一戰成名,硬漢形象,從此樹立。於是歷史再次以熟悉又陌生的面貌,出現在世人眼前。現在的格羅茲尼,仍然是車臣地區的首府,車臣共和國總統也由普丁的親信卡德羅夫(Ramzan Kadyrov)擔任,他在媒體前也刻意複製普丁的強人形象,讓民衆連結到普丁當年的形象。
俄軍於1999年以侵擾鄰近的達吉斯坦共和國爲由,攻擊車臣。圖爲2002年,俄羅斯軍人在已被戰火摧殘成爲空城的車臣首府格羅茲尼休息。 圖/美聯社
俄羅斯與車臣的糾葛,持續至今,2004年貝蘭斯學校人質事件,震驚國際。 圖/法新社
然而,國境之南並未從此平息,到了21世紀,與車臣有關的恐怖攻擊,仍然持續蔓延:
俄羅斯從1970年至今,發生超過800起恐怖攻擊,其中很大一部份,都是由車臣武裝團體所策劃,就算在普丁成爲總統之後,情況還是繼續發生。2004年至2010年間,莫斯科地鐵發生的自殺炸彈攻擊,更是層出不窮。伊斯蘭國出現之後,車臣的歷史仇恨與伊斯蘭極端主義,也出現合流的現象,俄羅斯社會穩定再次受到嚴重挑戰。俄羅斯介入敘利亞內戰的種種考量,必然也與長時間形成的南方威脅觀點息息相關。
從蒙古入侵、鄂圖曼土耳其崛起,一直到車臣戰爭,儘管俄羅斯已經從分散的弱小王國發展全球版圖最大的主權國家,境內大多人口也成爲無神論者,但是南方穆斯林武力侵擾的歷史,已經爲俄羅斯民族的世界觀刻下了印記。普丁治下的俄羅斯,再次踏上了新的復興之路,我們實在很難說普丁那句「俄羅斯的邊界沒有止境」,會不會纔是他的真心話。但是能夠肯定的是,普丁那句玩笑話,已經讓不少人睡不着覺了。
普丁治下的俄羅斯,再次踏上了新的復興之路,我們實在很難說普丁那句「俄羅斯的邊界沒有止境」,會不會纔是他的真心話。 圖/美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