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尼亞的裂痕,與鈔票上的平行世界
Dada家的客廳,以及那張我們不敢問起的照片。 圖/作者提供。
摩斯塔(Mostar)是我們抵達波士尼亞之後,第一個落腳的城市。我們還來不及看清波士尼亞的樣貌,就先在巴士站旁認識了Dada。她每天掐準巴士到達的時刻,到巴士站等待沒有訂房的揹包客,直接向他們推銷自家民宿。
說是民宿,其實就是尋常公寓裡的一個單位;Dada將閒置的房間整理過後,擺進牀鋪,儼然就是一個鑲嵌進波士尼亞家庭的青年旅社。
Dada家的客廳,有幅年輕男子着軍裝的相片掛在牆上。我們自始至終,都不知道他是Dada的兒子還是孫子(或是其他她可能掛念的對象),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
我們不敢問。
這是一個墓園比公園多的城市,而且大部份墓碑上寫着的年份都是同個數字。波士尼亞戰爭時,城裡幾乎沒有一個家庭完好無缺。
屋裡掛的照片,是裝飾、或是提醒,是儲存記憶的容器、或是對於逝去的悼記。在Dada家,哪個多一些,我們沒有把握。
▎尺寸弄錯的俄羅斯套娃
波士尼亞是個很複雜的國家。
如果你不親自來一趟,可能很難理解這裡戰爭爲什麼打得沒完沒了。如果人類的歷史,就是彼此廝殺征戰的故事;那麼也許二十世紀,就是在塞拉耶佛引爆世界大戰中拉開序幕,又在波士尼亞戰爭中慘烈謝幕。
1989年柏林圍牆倒塌之後,共產陣營維持不到半世紀的烏托邦理想潰散一地。南斯拉夫聯邦的加盟國紛紛背離;塞爾維亞作爲聯邦的核心國,無法忍受聯盟分崩離析,決意向獨立出去的新國家們宣戰。
開戰的結果,就是讓巴爾幹半島,爲這個世界鋪陳出1990年代的國際新聞地景。戰爭一路從斯洛維尼亞、克羅埃西亞、波士尼亞,打到了科索沃;這些地理名詞,幾乎成爲了戰爭的前綴詞,貫串成爲我這代年輕人某種意象式的集體記憶直到現在,聽到這些名字,我還是會直接聯想到戰火。
在國際勢力介入後,戰爭總算停歇。以美國爲首的西方陣營,阻擋了塞爾維亞的滲透,同時也打破了俄羅斯在蘇聯解體之後,捲土重來、再次西擴的意圖。
巴爾幹半島的地理名詞,貫串成爲我這代年輕人對於「戰爭」,某種意象式的集體記憶。(資料圖片:1996年聯合國維和部隊入駐波士尼亞)。 圖/路透社
波士尼亞境內的不同族羣,從鄂圖曼帝國統治以來就比鄰而居;而族羣認同的齟齬、以及國家獨立的追求,就是在冷戰結束、權力真空的脈絡下,被其他大國們拿來作爲爭奪勢力範圍的使力點,最後導致戰爭罪行與種族屠殺。
於是有人說,搞懂巴爾幹,你的國際關係史學分大概就拿到一半了;而弄懂波士尼亞,你的巴爾幹史應該也就離及格不會太遠。
在國家與族羣的命名上,波士尼亞的確像個謎語。這個國家的正式名稱,其實是「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有點拗口。但不論在中文或英文語境,這個聯邦都常常只被簡稱爲「波士尼亞」。
今日的波士尼亞境內有三大族羣,卻由兩個政治實體加盟組成。三個族羣分別是波士尼亞克人(Bosniak,絕大多數爲穆斯林)、克羅埃西亞人(Croat,絕大多數爲天主教徒)、塞爾維亞人(Serb,絕大多數爲東正教徒)。前二者佔多數的地區組成了「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聯邦」,與塞爾維亞人爲主體的「斯普斯卡共和國」(Republic of Srpska,意思是「塞爾維亞人的共和國」),共同在同一張國旗下生活着。
於是,中文語境裡的「波士尼亞」,指涉的可以是一個國家的稱呼,可以是一個國家內部的組成部分,同時又可以是該組成部分的其中一個地區和優勢族羣的名稱。英文語境裡,將「Bosniak」和「Bosnian」區隔開來,即是爲了區分「族羣」與「國族」的用法。
而「塞爾維亞」這個名字,也很容易讓人疑惑。它同時可以拿來指稱另一個在波士尼亞東邊的主權國家「塞爾維亞共和國」,但這個共和國,又與波士尼亞境內的政治實體「斯普斯卡共和國」在字義上幾乎同名。
相較之下,「赫塞哥維納」則專指「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聯邦」內部的一部份,但其主要組成族羣是克羅埃西亞人,又經常讓人與波士尼亞西邊的主權國家「克羅埃西亞」的克羅埃西亞人搞混。
於是你很難怪罪外人總是看得一頭霧水,因爲這裡各種族羣的名字和國名,在不同層次被重複使用、糾纏不清,像個尺寸弄錯、永遠蓋不上的俄羅斯套娃。而族羣與國族邊界的無法重合,除了讓外人疑惑,也爲波士尼亞境內戰火提供了延燒的燃料。
聽了這麼多令人頭暈腦脹的區隔標籤,你可能會預期波士尼亞是一個有着多元族羣的國家。但事實上,單從人們的外表來看,除了有些穆斯林女性會戴頭巾之外,波士尼亞境內的三個族羣幾乎沒有不同,講的語言也共通無礙。
不過人類這種擅長畫界、區隔你我的生物,總歸是不缺標籤的。就算語言相同,塞爾維亞人以東正教的正統文字「西裡爾字母」書寫語言,從而與克羅埃西亞人、波士尼亞人使用的「拉丁字母」區隔開來。
在這裡,文字不只用來表記發音、存放意義,還是一種承載政治認同的敏感符號:塞爾維亞人心底的那根磁針,總是遙遙指向東邊的泛斯拉夫聯盟,包括塞爾維亞共和國,同時也包括俄羅斯。它們,都是西裡爾字母死忠的擁護者。於是文字的界線,在波士尼亞,正好也是政治疆域的界線,將「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聯邦」與「斯普斯卡共和國」切割開來。
仗打完了,生活總是要過下去。但我很難想像這個國家的三個「民族」,到底怎樣在反目成仇之後,還能在戰後繼續以聯邦的形式組成一個國家;波士尼亞戰爭時,雙方殺紅了眼,刀刀見骨。他們像一對吵架吵到拳腳相向、傷痕累累的夫妻,在旁人勸說斡旋之下,勉爲其難地繼續在同個屋檐下相敬如賓。
波士尼亞戰爭後,幾乎所有城鎮的公園,都被拿來作爲墓園使用。墓園,因而成爲波士尼亞特有的都市地景。 圖/作者提供
▎鈔票上的平行世界
而這兩個加盟國冷薄的攜手,你今天還可以在鈔票上看見。
波士尼亞的貨幣名叫「馬克」,自然也是德國人留下的遺澤。如果你想念那個改用歐元之前,還在用馬克交易的德國,可以到波士尼亞來個貨幣式的重溫。波士尼亞馬克的版式設計,甚至和德國馬克長得幾乎一樣。
波士尼亞馬克的全名,其實是「可互通馬克」(Convertible Mark)。之所以要「互通」,是因爲波士尼亞有兩套貨幣:一套由「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聯邦」發行,一套由「斯普斯卡共和國」發行。這兩套貨幣長得一模一樣,只有「看板人物」和書寫文字順序不同:聯邦發行的鈔票,先寫拉丁字母、後寫西裡爾字母;共和國發行的鈔票則顛倒過來。
看板人物則由兩邊的政府,各自選用兩邊的作家,想用書卷味掩蓋煙硝味。唯一相同的,是五馬克面額上的Meša Selimović;他出身於波士尼亞的穆斯林家庭,卻認同自己是「塞爾維亞人」。
兩種波士尼亞20馬克鈔票(換算臺幣約380元),兩種「看版人物」頭像;這張是由波赫聯邦發行,拉丁字母先於西裡爾字母出現。圖中人物爲波赫地區的克羅埃西亞裔詩人西米奇(Antun Branko Šimić,1898-1925)。 圖/作者提供。
同樣是20馬克的鈔票,這張則是由塞族共和國發行的,西里爾文字反而先於拉丁字母;圖中的塞族人物是被稱爲「波士尼亞荷馬」的塞爾維亞裔詩人維耶斯克(Filip Višnjić,1767-1834)。 圖/作者提供
鈔票背面沒有看版人物,但「看版文物」同樣也要固執地彼此區分;這是波赫聯邦版的20馬克鈔票,圖中是著名的Radimlja古墓石碑,該地以埋葬中世紀波士尼亞教會信徒聞名。 圖/作者提供。
塞族共和國版的20馬克鈔票,背面印着的是流行於東南歐的傳統樂器「古斯爾」。 圖/作者提供。
這兩套乍看一模一樣的鈔票,像是兩個平行世界的失真鏡像,又像某種惡作劇的偷天換日;甚至如果有報紙直接拿這兩張鈔票,放在副刊的「大家來找碴」欄位搪塞版面,供讀者圈出兩張鈔票哪裡不同,似也未有不可。
因此,他們的「互通」,反而有種欲蓋彌彰的難堪。恰恰是因爲有了對彼此的壁壘、以及自己放棄不下的民族顏面與堅持,纔有勉強流通的必要。如果這世界有「最彆扭的貨幣」這種頭銜,波士尼亞馬克當之無愧。
貨幣,有時候是民族國家的直接產物,有時候又是催生民族國家的工具。透過使用着同樣的貨幣,人們分享着某種共感;而鈔票上的人物與故事,也在方寸之間承載國族神話。波士尼亞馬克則爲我們示範了,兩個政治實體如何委曲求全、共同組成國家,卻又要在一定的限度內保有自己的認同與尊嚴。
但在轉型正義還沒有太多進展之前,這種「調換鈔票頭像」的權宜之計,其實只是在透露着某種難言之隱:仇恨仍在生活表面下暗暗涌動、仍在數量驚人的墓冢間徘徊飄蕩。由此,鈔票變成了一種絕佳的隱喻:經濟,可以在物質上爲敵對的人類們,找到一點共同攜手的動機,卻無法真正弭平認同上的差異。裂痕,一直都在。
一如戰後的摩斯塔,外國資金迅速涌入,希望重建這個被戰火蹂躪的小鎮。修復的重點,被放在觀光客最愛的石造拱橋,以及周邊富有鄂圖曼風情的歷史建築。外國投資者一廂情願地認爲:將因爲戰火而斷掉的橋修復,被撕裂的種族,便可以在象徵意義上被重新連結——當然,還可以帶來觀光收入。
結果,新的「舊橋」成爲觀光客聚集的飛地,但真正有意義的實質重建卻付之闕如:許多彈孔滿布的公寓仍荒廢在路旁,之前逃離戰亂的居民終究無法遷回。許多人將這個問題,歸咎於資金來自外國的事實:外國人的投資偏好,難以照顧在地需求。
儘管如此,對於觀光客來說,摩斯塔仍然美得讓人捨不得離開:天主教堂與清真寺的塔樓,像孩子賭氣般地比誰建得高;河流將小鎮切鑿開來的豐富地景,和這裡的歷史一樣富有戲劇性。不過真正讓我們在這裡多作逗留的理由,還是Dada。
新的「舊橋」,以及周邊被「修復」成爲原貌的鄂圖曼式建築。 圖/作者提供
▎生者忌言、死者喧囂的國度
有天Dada沒有其他房客,索性多做了些葡萄葉飯卷(Sarma),邀請我們一起坐在她的餐桌旁。我們知道,Dada如此殷勤,除了部分是因爲她天生的好客,也是希望我們能再多住幾晚。
經濟凋敝的波士尼亞鄉間,根本沒有其他可以維持生計的產業。就算是波士尼亞觀光客必定停留的摩斯塔,旅館仍是供過於求;在淡季裡,我們每天看着她落寞地一個人從巴士站歸來。
雖然從我們的房費裡賺不到多少錢,Dada還是把我們照顧得無微不至。每天清早,她都會用麪粉炸有點像油條的peksimet給我們當早餐吃,彷彿這些本來就是她例行要做的事。Dada總忙這忙那,巴士還沒到站的空擋,她還得上市場買肉扛麪粉、採果子回來做果醬。陪着我們吃早餐的,只有餐桌旁的那張軍裝男子的相片而已。
我們離開的前一晚,Dada的女兒和孫女也來了。他們一起擠在客廳電腦的螢幕前,要和Dada在外工作的其中一個兒子視訊聊天。和其他被漸進整合進歐盟的巴爾幹國家一樣,這裡大部分的勞動力,都外流到更容易找到工作的地區。父母妻兒被留在家鄉之後,在許多家庭裡,年輕男子總是缺席。
Dada被兒子逗得開心,也顧不得我們在一旁;這個Dada與我們在巴士站遇見的那個Dada判若兩人。我們看着Dada手舞足蹈,也跟着欣喜起來;找不到房客的民宿裡,氣氛難得如此輕鬆。但視訊結束之後,我們還是有點落寞。因爲螢幕裡Dada的兒子,看起來不像牆上照片裡的那個男子。
旅遊指南的告誡,持續按捺着我們的好奇:他們說除非關係熟稔,貿然詢問波士尼亞人的種族認同與戰爭記憶,是不恰當的。我們不知道Dada的葡萄葉飯卷,以及在我們眼前進行的家族視訊聊天,有沒有讓我們越過那條線,於是終究選擇噤聲,善意地不涉入一個家庭的虛擬團圓,安靜地推敲那熱絡背後可能有的種種森冷——那些歷史教會我們想像出的森冷。
一直到退房之前,其實我都在期待,期待下一刻照片裡的年輕男子就會進門放下行李給Dada一個親吻,然後與我們自我介紹,並說他剛從另一個城市放假回來雖然不遠但路上有點塞車……。
這樣我就不用開口問了。多希望我可以不用開口問,在這個生者禁忌言說,死者無法緘默的國度。
陪着我們吃早餐的,只有餐桌旁的那張軍裝男子的相片而已。 圖/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