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關的樹(遇見)

本文轉自:人民日報

張 佳

《 人民日報 》( 2024年06月08日 第 08 版)

那天,彭文磊發來微信,六號點種的樹居然發芽了。圖片裡,幾株枯枝立在土黃色的山谷中,其中一株露出幾顆嫩芽。此刻,中國的大部分地方已經入夏,暑意漸濃。

彭文磊是新疆阿克蘇溫宿邊境管理大隊的一名戍邊民警,他說的“六號點”是夏特古道邊境警務站,位於夏特古道深處、中天山木扎爾特冰川腳下。4月初,我去那裡採訪,八〇後彭文磊,帶着幾名來自安徽、山東、雲南等地的九〇後民警守在警務站。

那時,山外草木蔓發,春意盎然,山中卻依然蕭瑟,看不到丁點綠色,民警們還尚未換掉冬衣。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這兒都是荒蕪蒼涼。每年直到5月,冰雪才消融結束,9月,嚴冬又如期而至。

這羣年輕人給我講述了他們的戍邊生活。除此之外,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樹。爲了能讓戍邊環境有些綠意,民警們每年都會在警務站種樹。不過由於持續低溫,加上土層下都是砂礫,種下的樹還沒有撐過冬天的。即便這樣,大家仍然堅持。這次,他們又從山下運來土,種下十八棵樹苗。

在警務站門口,我看到兩排像柴火一樣的樹苗,在寒風中瑟瑟地挺立。在這荒涼的古道深處,這些樹能成活嗎?見我疑惑,彭文磊他們笑着對我說:只要種下去,就會有希望。

在新疆邊境,戍邊人對於種樹幾乎有着一種“執念”。2022年初,我去喀什邊境管理支隊卡拉蘇邊境警務站採訪。警務站位於海拔七千五百多米的慕士塔格峰腳下。那裡高寒缺氧,水的鹽鹼度超過正常值的十多倍,生命力頑強的高原紅柳也無法在這裡生存。一年四季,民警們只能看到兩種顏色:慕士塔格峰的雪白和戈壁的土黃。即便在這樣的環境下,種樹的嘗試也從未停止。

每年開春,民警孫中川和戰友們都會挖開堅硬的鹽鹼戈壁,鋪上從山下拉來的土壤和羊糞,試着在上面栽樹、撒草種。2021年,種下的十幾棵樹好不容易有兩棵發了芽,但很快就枯萎了,草種則一顆都沒有發芽。他們總結經驗,準備再次嘗試。

惡劣的環境不但讓植物無法生存,也給戍邊民警的身體帶來傷害。警務站的每個人都嘴脣烏紫,皮膚皴裂,頭髮脫落,看上去比同齡人蒼老。不過沒有人退縮,大家的想法是:邊境總要有人來守,不管樹能不能成活,他們都會在這裡紮下根,堅持下去。

還有極度缺水、終年狂風肆虐的老爺廟口岸,鹽鹼地下面是芒硝礦。民警們爲了種樹,挖的樹坑從一米多增到三米多,每一鏟都伴着火花與碎石。幾年下來,光是十字鎬就用斷五十多把,樹的存活率卻不到一成。可大家還是樂此不疲地堅持。不久前,口岸迎來第四批樹苗。他們堅信,只要一直種下去,總會在這戈壁灘上留下一片綠色。

當然也有成功的。在霍爾果斯鐵路口岸,霍爾果斯邊檢站的民警們,經過幾代人接續不斷的努力,硬是在原本寸草不生的土地上種上了沙棗、白楊和硬葉榆,還開闢出一片菜地。每年夏天,出入境的中歐(亞)班列在口岸區域短暫停留,在等待接受邊防檢查的間隙,司機們面對戈壁上難得的綠色,總忍不住多看幾眼。

爲了種樹,戍邊民警們想了很多辦法。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大同鄉位於帕米爾高原深處,離縣城還有一百五十公里山路,幾乎與世隔絕。多年來,大同邊境派出所的民警與一千七百多名塔吉克族鄉親,共同守護着一方平安。

2023年,上級爲派出所建起一座玻璃陽光暖房。從此,民警們總會利用休假的機會帶回家鄉的特色植物,種在陽光暖房裡。今年4月,民警李光禧輾轉五千多公里,從家鄉廣西揹回三棵砂糖橘樹、三棵菠蘿蜜樹和兩棵荔枝樹。回到派出所已是凌晨兩點多,他顧不上勞累,跟戰友們連夜把樹種在陽光暖房裡。大家還計劃等種植成功後,把這些樹推薦給鄉親們種。他們還將種植技術傳授給當地牧民,牧民們吃上了自己種的新鮮蔬菜。

我不禁想起初到邊境工作時,聽到的一則關於高原戍邊的故事。早年間,一名高原戍邊人在山上連續執勤數月,不知山下已經換了季節,下山後,抱着路邊枝繁葉茂的楊樹久久不願鬆手。我初聽時並不在意,直到自己實地走過邊境,才理解了戍邊人對樹的情感。對於守衛在邊關的民警來說,樹是一種信念的寄託,更是一種精神的象徵。

從夏特古道邊境警務站離開的那天,朔風驟起,山谷中塵沙彌漫。彭文磊和戰友們在門口跟我們告別,恰好與那些樹站成一排。車開出老遠,還能看到他們站在風沙中朝我們揮手。

在他們背後,警務站的鐵柵欄上,掛着民警們製作的橫幅,上面寫着:奮鬥在最年輕的時光,紮根在最偏遠的邊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