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火兩年,這頂流還是翻車了
董宇輝,又翻車了。
直播間與《我的阿勒泰》作者李娟對談引發爭議,多次衝上熱搜。
被嘲「做作」「爹」「油膩」。
後續李娟髮長文澄清,替董宇輝說話。
「我對董宇輝毫無牴觸。雖然短暫接觸,但能夠認同他的相當一部分。他富於感染力和親和力,總是照顧別人,印象美好的一個年輕人。」
卻被理解爲「錢難掙屎難吃」。
其實,最近一段時間,董宇輝不止這一次翻車。
對話《解密》劇組時,被報道:
「董宇輝直播間搶風頭!侃侃而談20分鐘,陳思誠的不耐煩都寫在臉上了。」
還有,巴黎奧運會被偶遇後,遭吐槽「耍大牌」。
早些時候與交響樂團跨界合作的朗誦表演,也被翻出來大加嘲諷。
昔日直播帶貨界頂流,怎麼一夜之間成了衆矢之的?
今天不妨一起聊一聊。
這次在直播間,是和作家李娟對談。
董宇輝被指責:不真誠、做作、膚淺、爹……
很多人認爲,李娟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
因爲在對談過程中,她7次詢問何時結束,還 形容董宇輝的讚美是「一坨巨大的讚美」。
最後還總結爲「好奇怪的一次訪談。」
那麼,這真的是一次失敗、尷尬的對談嗎?
魚叔回看了直播全程,覺得並不盡然。
不同頻確是事實。
兩人的風格完全迥異。
董宇輝是一貫的帶貨主播作派,觀點清晰,表達賣力。
李娟明顯不善言辭,說話總顯得猶豫、糾結,不時卡殼、停頓。
對談內容常常是牛頭不對馬嘴。
剛開場時,李娟回憶,她最早對寫作的興趣是基於小小的虛榮心。
她說,小學時因爲展現出一點寫作天賦就得到了老師和同學的關注,這給了她繼續寫下去的動力,之後又慢慢在創作中覓得自己的安身之所。
聽到這個故事後,董宇輝立馬錶示理解,說自己有個相似的例子。
他講自己從小被嘲笑頭大,直到有一個軍官老人誇他「頭大是寶」,他立馬得到了安慰。
這,和李娟所講的相關性在哪裡呢?
不過,這主要還是採訪能力的問題,而非態度問題。
要說現場有多不和諧,董宇輝有多麼做作傲慢,這絕不是事實。
其實恰恰相反,魚叔反而感覺,兩人都異常真誠。
剛開播時,兩人都坦然地提起,李娟之前以各種「牽強的理由」推掉了直播邀約。
董宇輝一方面是在提前給觀衆說明,替李娟解釋她不太適應直播。
另一方面也是在安撫李娟的壓力,之後還分享自己剛入行時的忐忑,以表示對李娟的理解。
後來李娟多次提問,什麼時候結束。
並非是對董宇輝的不滿,更像是對這一形式的不解,對自己的懷疑。
她習慣了寫作時字斟句酌、一遍遍打磨、提煉她的所見所感。
常常覺得,脫口而出的話不一定是準確的。
所以說話時,經常剛說完上一句,又立馬回過頭辯駁、否定自己。
就像她說的,常常是寫作在引導她的思考。
直播間的對談,像是將還沒有得出結論的思考過程展現出來。
她說,她不確定佔用這麼多時間,說這麼多私密的想法有沒有價值,是否是在浪費別人的時間。
很多時候,能看出董宇輝在盡力配合李娟。
在李娟突然陷入沉默,歉意地表示自己「詞窮」時。
董宇輝會立馬替她解釋,說她只是在認真思考。
很多網友指責董宇輝總是反駁李娟,自說自話。
但在我看來,很多時候董宇輝的反駁,反而是意在捧李娟。
比如,李娟分享自己的獨居生活時,說獨居是「很不健康的」。
董宇輝立馬下意識反駁,獨居怎麼會是不健康的呢。
隨即拋出一個金句,說「低質量的陪伴不如高質量的獨處。」
他反駁的不單是一個觀點,更是李娟對自己的否定。
這場直播中,類似情況很多。
其實,董宇輝的觀點 大多都是時下流行的觀念。
也很能代表當下大多數普通人的想法。
但他們在交談時的錯位感也正在於,李娟作爲一個作家,她對社會和人性的觀察和體認並不源於已經成形的社會價值觀念,而是更爲細膩、更具包容性的思考和想象。
李娟說,即使是一段不健康的關係,也能在某種程度上讓人獲得滋養。
她的言下之意是,雖然獨處自由、舒適,但她認爲人是需要和外界保持連接和互動的。
她後來又反過來批判自己的說法。
也並不是觀念發生了改變,而是她覺得自己的表達不夠明晰和準確。
李娟糾結的,一直只是文字表達上的精確度。
她說過,她雖不認同獨居,但完全接納自己的生活方式, 這是她目前最合適的選擇,雖然因此失去了很多但也獲得了她想要的。
董宇輝卻理解爲:她反對獨居就是不接納自己,對文字的過度苛求是對自己太過苛刻 。
所以他反覆讚美李娟,說服她接納自己,還給李娟看直播間網友的好評。
最後給出「一大坨讚美」,將她的糾結總結爲「善良」。
「很多人喜歡你的欲言又止,喜歡你的糾結,喜歡你的猶豫,喜歡你過度思慮的自我否定,所有看似充滿了矛盾和缺點的東西,其實背後只有一個人性的光——善良。」
的確,董宇輝這段話基於對李娟的誤讀,簡化了她身上的複雜性。
但很多人由此評價董宇輝賣弄才華、油膩做作,讓一旁的李娟尷尬。
魚叔並不能認同。
回看直播全程後,我覺得這一幕依然是動人的。
我相信董宇輝的稱讚是發自內心的。
他說出這段話時,李娟也一直帶着柔和的微笑,先擡頭眨眨眼睛,再轉頭看着董宇輝認真地說「謝謝」。
就像她後續聲明中說,她完全是下意識感謝對方的讚美,「一坨」是四川方言裡常用的量詞。
董宇輝第一時間就對這個量詞感到不解,但李娟甚至沒意識到有什麼問題,也就沒有解釋,當然故意諷刺之說也就無從談起了。
李娟在聲明中的解釋,其實在直播間已經說過了。
她覺得這次訪談和以往不同,不是提前背下問題回答,連貫、和諧地走完流程。
而是像朋友一樣,想到哪說到哪,難免磕磕絆絆,糾結矛盾。
她反而說,因爲交談過於放鬆,很多表達近乎宣泄、太過私密,她很擔心引來一些誤解,纔會說訪談「奇怪」。
其他對董宇輝的批評,也都有些欲加之罪。
比如很多人指責他一把年紀,卻喊李娟「娟姨」太油膩。
殊不知這是李娟自己的習慣,她自稱娟姨,也喜歡書迷這樣叫她。
李娟也直接表達了對董宇輝的態度。
直播中,她對董宇輝說:
「無論有什麼樣的聲音在評判你,我還是覺得你做對了。你確實幫助了很多偏遠地方的平凡的沉默的勞動者們,幫助了很多很多的普通人,這是很了不起的事,當然也幫我賣了很多書。」
長文聲明中,她也說:
「我對董宇輝毫無牴觸。雖然短暫接觸,但認同他的相當一部分。他富於感染力親和力,總是照顧別人,印象美好的一個年輕人。」
而從結果看,這場直播也不能說是失敗。
一個半小時的直播,平均觀看人次達30萬,累計售出李娟的《我的阿勒泰》《遙遠的向日葵地》等書超14萬單。
董宇輝之前幾次塌房,其實都有一定的相似性。
人們認爲他自我、傲慢,總是侃侃而談,說大段排比句裝文化人,一點都不真誠。
大家有沒有覺得很奇怪。
早年他因爲真誠、才華出圈,現在又因爲不夠真誠、沒有才華翻車。
這是爲什麼?
本質上,還是媒介的異化作用,造成了真人與人設的矛盾。
任何人經過媒介,都會形成某種異化和標籤化,即使這並非他的本意。
董宇輝經歷了兩種身份標籤的變化。
一開始,教培行業震盪,新東方老師淪落爲直播帶貨主播。
大衆對他的標籤是「落魄文人」「寒門貴子」。
同情他作爲寒窗苦讀多年的普通人,卻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無助。
但當他逐漸被推上直播帶貨頂流的位置時,他的標籤又變成了「精明的商人」。
他還是像從前一樣侃侃而談。
人們又覺得他德不配位,鑽營、不真誠。
說白了,人們始終沒有把他當作一個多維度的、會發展變化的人來對待,而是僅僅通過消費符號和標籤,來固化自己的想象。
以前以電影、電視爲主的時代,這種差異也存在,也能被接受。
但 如今的直播行業,則是將這種差異更極致化。
這也是直播業本身的矛盾造成的。
直播要求主播無限接近於真人,不是虛構的也不是戲劇演繹的。
但直播間裡的人,與真人又難以完全等同。
主播的真實目的是從觀看者身上賺錢, 卻扮演着爲觀衆謀福利的姐妹、朋友、家人。
一旦大衆錯誤地給兩者完全劃上等號,投射不合理的期待,就難免會出現一種擰巴和反差。
魚叔想到一部電影《開羅紫玫瑰》。
女主是一個影迷,每天去電影院看電影,深深迷戀電影中的虛擬角色。
然而,當這個角色走出銀幕,向她示愛後,女主卻最終選擇了拒絕。
就是因爲她意識到,真實的世界與電影中的世界終究是不同的。
這種錯位正是媒介異化作用的具體表現。
觀衆對董宇輝的標籤化想象,說到底還是自己內心期許的一種投射。
大衆期待他作爲普通人的代言人,比很多資本家更貼心、善良。
之前爆火的直播片段中, 他賣一瓶洗髮水時,因爲覺得太貴,最後決定不賣了。
這一舉動引來無數網友叫好。
但直到他成爲頂流,獲得巨大收益,離普通人越來越遠後,很多人才回過頭質疑,賣什麼商品不是提前就定好的嗎?
當觀衆發現一切不過是表演時,原有的認同感便瞬間瓦解。
當你相信他是真的,就會從中得到一種心理認同和精神滿足。
而一旦你不相信了,則輕易地將其視爲只爲牟利的騙子。
電影《月亮上的男人》中,金凱瑞飾演的喜劇演員就像現在的很多網紅。
會有意模糊真實和虛擬的界限,演出各種突發狀況,博取觀衆一笑。
直到他患了癌症,觀衆也繼續當作又一個玩笑。
不想就此死去的喜劇演員,開始四處尋找治療癌症的秘方。
最後,找到一個神秘的民間大師。
這才發現,對方也不過是利用騙術,讓來訪者獲得心理安慰。
演員和騙子,這兩者之間似乎沒有什麼區別, 都是通過表演激發觀衆的想象,獲取滿足。
實際上,很多網紅都曾因此翻車。
比如李佳琦,他的爆火也是因爲被投射了太多「男閨蜜」「打工人」的想象。
後來又因爲「背刺打工人」翻車。
還有網紅王媽。
一開始因爲共情打工人的短劇火出圈。
結果卻被曝出壓榨員工,同樣人設崩塌。
不同的是,相比其他人,董宇輝的擰巴感更甚。
因爲背後有一個更大的矛盾:
商人和文人的衝突。
他一邊在直播間推介書籍,傳播知識。
但一邊又想方設法賣更多書。
他將曖昧、多義、包羅萬象的文學作品簡化成貌似華麗的雞湯,煽動性的口號。
董宇輝和李娟的不同頻也體現在這裡。
李娟的內心世界是無限敞開的,她 詢喚的是一個更爲廣闊的認知視域。
但董宇輝本質上既不是書迷也不是採訪者,而是一個銷售者。
他要照顧觀衆的感受,給書貼上吸引人的標籤,給出有效、直接的金句,以推動書籍銷量。
仔細想來,直播間賣書這一形式,本身就很荒誕。
書籍像白菜一樣被成捆叫賣,其思想深度、文字感染力如何在短時間內呈現?
這與早年的知識付費有相似之處。
都是將無形的精神財富,變成明碼標籤、廣泛銷售的商品。
《十三邀》中,許知遠問最早做知識付費的羅振宇:
「你關心它們內在的價值嗎?」
羅振宇坦然表示不關心,他說 他只是一個浪頭打過來時,跑得最快的那個人。
雖然短期看,不能完全否認它們的價值。
董宇輝的確爲圖書市場帶來了可觀的銷量。
然而,更不可忽視的是,長遠看,這也可能會對讀者的審美塑造和對知識的深入理解造成潛在的影響。
在直播中購買書籍,更多的是被煽動後的衝動消費行爲,而非自發的知識投資。
退潮後人們纔會意識到,就像馬東評價高曉鬆時所說的——
他們只是用自圓其說的表達博取關注,那並非真正的知識、文學。
而且,直播賣書對圖書出版行業會帶來巨大的利益損傷。
之前就有報道,多家出版社抵制618大促。
國內圖書本身利潤空間就有限,若一味加大折扣力度,再加上平臺分成和直播佣金,受害的只有出版社和創作者。
總而言之,董宇輝的「翻車」並非偶然,這不單單是個人問題,而是整個直播行業、消費社會、乃至整個媒介環境中的普遍現象。
直播媒介對他個人形象的簡化和標籤化。
他本人既要滿足觀衆的商業需求,又希望保留自己 作爲文人的獨立性。
這都造成了他在公衆面前的「擰巴感」。
或許,從直播間賣書的那一刻開始。
董宇輝的「塌房」就已經註定了。
當然,這也並非什麼壞事。
不去神化任何人,本就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