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獵書客》:巴黎的墓地是本書,每座墓都能讀出故事來
法語譯者、出版人胡小躍與巴黎的緣分很深。他曾出入各大出版社,與一衆法國作家會面、聊天,在書店和舊書市場淘書,也曾走進巴黎寂靜的墓地……這些個人化的隨筆,讓讀者領略一個鮮活、別樣的巴黎。
原文作者 | 胡小躍
本文出處:《巴黎獵書客》,作者:胡小躍,版本:深圳出版社 2024年9月
巴黎淘舊書
法國的書價很貴,通常比中國貴10倍,幸虧我基本不用買書,看中什麼書問出版社要就是,也可以開張書單給法國外交部的書籍與寫作處,他們會給我寄來。然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喜歡上了舊書,而且是那種有蝕版雕刻插圖的舊書,這就麻煩了,這種書特貴,到出版社和外交部又要不到,只好自己去淘。
之所以說淘而不說買,是因爲如果不怕貴,到專業的古書店裡什麼書都能買到。而淘,則是要在茫茫書海中找自己喜歡而價格又合理的舊書。塞納河畔的舊書攤我是不會光顧的,那是逗遊客玩的,由於河邊風大,他們還把書用塑料紙包起來,這讓別人怎麼挑?我看那些書商也不靠賣書爲生,給巴黎增添一道風景罷了。
維蘭庫爾跳蚤市場有十幾家連在一起的古舊書店,有不少好東西,但價格一點都不“跳蚤”,一本只有十幾張插圖的都德小說集要賣200歐元,我扭頭就走,從此不再去。蒙特伊跳蚤市場的舊書就便宜多了,但書太低檔,去了七八次,沒有一次挑到好書。我最常去的地方是喬治布拉桑公園,那裡有一箇舊書市,週末纔開,能發現一些好書,價格嘛,就要靠自己談了。如果你的愛好和書商不一樣,比如說,你偏偏喜歡書商當垃圾處理的東西,那你能佔點便宜。不過,這種情況不多,通常你喜歡的東西都賊貴。書商們很專業,比你精多了,絕不會賣錯。
旺夫的舊書攤是我後來發現的,那也是個週末纔開的跳蚤市場,主要賣古董,書是附帶着賣的,這就有機會了。古董商們並不想在書上賺什麼錢,而且對書也不是很懂,所以,價格好談,當然得有技巧,不能一開口就把自己想要的書貶得一錢不值,否則對方會生氣,揮揮手讓你走。這跟中國的情況不一樣。我跟古董商打交道的次數多了,逐漸摸清了他們的心理。首先,你必須裝出自己很喜歡、很欣賞的樣子,然後在書中挑點毛病,或哪張圖有點殘缺,或版本不夠老。如果再談不下來,那就再選一本,通常,第二本會便宜得多,能把第一本的價格中和了。還有一個技巧,當然不好對外說,就是先不談你選中的書,而是拿一本你並不想買的書,當雙方就價格僵持不下時,你裝出讓步的樣子,換上你想買的書,這時,對方往往會找臺階給自己下。
不過,你再精明也精不過書商。有一次買了書後,跟一個書商套近乎,他悄悄地告訴我,你真要買舊書啊,哪天起個大早,跟我去批發市場,巴黎各書攤的書大多是從那裡來的。每天,收破爛的都會把書集中在那裡,天不亮,專業書商就會先下手爲強。那裡的書有時是論斤賣的。我問,收破爛的能收到好書嗎?書商告訴我,法國人普遍都有很豐富的藏書,而孤寡老人又特別多,這些人去世以後,沒有親屬整理遺物,通常就由專業公司去處理雜物,好書往往就來自那裡。
巴黎的書展
巴黎的書展不叫書展,叫沙龍。沙龍是喝茶聊天的地方,巴黎的書展正是如此。沒有開幕式,沒有官員講話,但在開幕前夜,各展臺都擺出美酒佳餚,大宴賓客,有火腿麪包牛肉,也有水果奶酪甜點,香檳、紅酒、開胃酒和各式飲料更是應有盡有。西餐的整套程序完全可以在展廳裡體驗完。這哪裡像是書展,完全是美食展嘛!
我對巴黎的書展早有微詞,並向主辦方提過幾次意見。全是法語書,怎麼能吸引世界各國的出版社?看中了書,想去談版權,對不起,負責人不在。看守展臺的不是臨時僱來的學生,就是出版社搞行政的、管書庫的,一問三不知。好好的一個書展成了一個大書店,各展臺都熱衷於賣書,可以沒有版權部的人,但不會沒有收銀臺。這跟許多國家的書展都不一樣。
還有,說是沙龍,說是聊天,你不認識他,他還不跟你聊呢!你想跟他說點正事,談點業務,對不起,您有預約嗎?他寧願跟老朋友談上一個小時,也不願花一分鐘跟你多費口舌。初次參加巴黎圖書沙龍的人,非被那幫法國佬氣死不可:這些沒落貴族,高傲得不可思議且全無道理。
但慢慢地,在巴黎待久了,接觸的人多了,我才明白了法國書展的秘密。巴黎圖書沙龍的主辦者清楚地知道,法語競爭不過英語,要在法國辦一個全球性的多語種國際書展是不現實的,直接去美國或英國不更省事嗎?而像法蘭克福那樣的書展,世界上有一個就夠了。所以,不如把巴黎書展辦成是一個書商、出版商、作者和讀者聯誼的盛會。所以,每年的巴黎圖書沙龍都會有上千個作者來現場簽名售書,學校也紛紛組織學生前來參觀。書展的門票8歐元,不算便宜,但學生有優惠,12歲以下免票,12歲以上如果是團體參觀也是免費的。最奇特的是書展對“專業人士”格外照顧,所謂的專業人士包括作家、書商、出版商、譯者、圖書館管理員、文學評論家,這些人只要到“專業人士”服務處登記,就可以領到一張整個書展期間都通用的專業人士出入卡,不但免費,而且進門不用排隊。憑什麼證明你是專業人士呢?憑一張嘴。你無須出示任何證件,只要說你是專業人士,填張表就可以了。在法國,誠實和信譽是無價的。
今年書展,有2000多名作者到現場簽名售書,數量多得不可思議。但並不是每個作者都有人捧場,讓筆者感到心酸的是,那些平時在文壇叱吒風雲的大作家,法蘭西學院的那些院士,法國文學大獎的那些評委,簽名臺前往往非常冷清。伽利瑪出版社的展位上,坐了一排平時難得一見的大作家,但他們不是在互相交談,就是無奈地看着旁邊被讀者圍得水泄不通的暢銷書作家。
阿爾班米歇爾出版社是暢銷書作家的搖籃,阿梅麗·諾冬、貝爾納·韋爾貝簡直比電影明星還受歡迎。許多讀者提前幾個小時就在簽名臺前排隊,他們每次出場,出版社都要去申請延時閉館。爲此,出版社在展覽期間爲他們安排了四場簽名,有白天場,有晚上場,場場擁擠不堪。著名的華裔作家程抱一也是該社的作者,他剛剛出版了一本小冊子,叫作《美的五種沉思》。他對讀者非常耐心,簽名前後都會跟每個讀者說上幾句。諾冬則再次展示了她對帽子的喜好,每次出場都戴着不同的怪帽子。去年獲龔古爾獎的韋耶根也在場,人氣不算太旺,但剛剛得獎,追捧的人還有。倒是《灰色的靈魂》的作者克洛代爾,雖然得獎已經幾年,卻依舊走紅。根據《灰色的靈魂》改編的電影在今年的凱撒電影節上獲多次提名,他去年秋天出版的小說《林先生的孫女》暢銷到現在。我本來跟他有約會,但他簽完這本小說,又跑到另一個展臺去籤《灰色的靈魂》袖珍本,根本抽不出空。剛剛訪華回國的達裡厄塞克,今年也出了一本短篇小說《動物園》,可惜臺前空無一人,想當年,她的《母豬女郎》出版時,就是諾冬也無法與她相比。也許正如諾冬所說:“她成名太快,名聲太大。”
塔上的出版社
法國雖然只有6000多萬人口,卻有近1000家出版社,數量比中國還多,而這些大大小小的出版社又大多在巴黎,集中在拉丁區,形成了一個出版圈。出版圈內的飯店和咖啡館總是人滿爲患,不提前預訂是沒有位置的,尤其是中午,有的飯店甚至就以“出版人”爲名,裡面裝飾着很多書,掛着許多大作家的照片,菜單別出心裁地做成書的模樣,翻看菜單如同翻書。
法國的出版社都是私營,老的有數百年曆史,年輕的可能只有幾個星期,貧富和大小都很懸殊。我曾拜訪過法國出版聯合會的總代表薩爾扎那先生,法國究竟有多少家出版社,他說每天都有出版社誕生和倒閉,無法告訴你準確的數字。這麼多出版社,各有各的活法,目標、志趣和追求不一樣,出的書當然也不一樣。像伽利瑪這樣的大牌出版社,他們的書可以說本本都是精品,根本不用推銷,那裡的編輯最舒服,不但地位高,而且沒有市場壓力。但並不是歷史悠久、牌子響就可以永遠吃老本,像瑟伊出版社就因爲換將,人才流失,書的質量立即滑坡,儘管他們還保持樂觀,堅信這是暫時現象,但破落的氣氛一進門就感受得到。
午夜出版社是唯一敢在文學質量上與伽利瑪叫板的出版社,團結和培養了貝克特、杜拉斯、羅伯-格里耶這樣一些大作家,但創始人蘭東在經營上過於保守,也有人說他是爲了保持特色而不想擴大規模,所以半個多世紀來,一直蝸居在一棟破舊的小樓裡。步他後塵的還有P.O.L出版社,書的品位也很高,日子卻過得不容易,偶爾能碰到一兩本暢銷書,但也管不了幾年。
“午夜”和P.O.L是口碑極好的兩家出版社,雖然人數少,但在文壇名聲大,相比之下,“不同”出版社的名氣要小些,但老闆在圈內也是極受尊敬的出版人。“不同”出版社真的與衆不同,它遠離拉丁區的出版圈,獨自在19區和20區移民聚集的“美麗城”安營紮寨。我曾在路邊無業遊民好奇的目光下提心吊膽地走進一條破爛的小巷,去參觀這家出版社。我對老闆說,敢離開出版圈,在這裡辦出版社的,要麼特牛,要麼忒熊。操着葡萄牙口音的老闆維達爾對我說,我的出版社在這裡生存了30多年,你說我是牛還是熊?
最近搬離拉丁區的出版社還有弗拉馬裡翁,這是一個規模巨大的出版集團,維勒貝克的《基本粒子》就是他們出的。他們在遠離鬧區的法國國家圖書館附近蓋了一棟樓,不但進出要刷卡,上下電梯也要刷卡。樓內氣度非凡,像是美國的跨國公司,窗外便是塞納河。最吸引我的是他們的餐廳,那麼多品種、那麼多好吃的東西,簡直就是一家五星級飯店。餐廳對面還有咖啡吧和酒吧,我每次去,版權部主任帕特里西婭女士都帶我去吃,一道道菜吃過去,好像一點也不心疼自己的錢。後來我才知道這裡的價格低得驚人,連成本價都不到。
小出版社也有闊氣的。有一家叫作X.O.的出版社,乾脆就把出版社搬上了蒙帕納斯塔。蒙帕納斯大廈是巴黎市中心唯一的高樓,被稱作巴黎的“雙子塔”,所以巴黎人也不叫它樓,而叫塔,當然“雙子”是虛名,它只有一座。X.O.出版社在32樓,在辦公室裡可以盡覽整個巴黎城區。我說,早知道在你們這裡能看巴黎全景,我就不花那冤枉錢上埃菲爾鐵塔觀光了。
X.O. 出版社在巴黎市中心唯一的高樓上
墓地是本書
在巴黎,墓地和書店一樣,是我最喜歡去的地方之一,在街上走累了,往往就拐到墓地裡去。巴黎的幾個著名公墓都在市中心,從繁華喧囂的人間世界到靜謐安寧的死者天堂,真的只有幾步之遙,一牆之隔。
我去墓地,不僅僅是尋找安靜,也是尋找故事。巴黎的墓地是本書,細心一點,每座墓都能讀出故事來,而最精彩的往往是平常人的故事,所以,我不喜歡像遊客那樣刻意去尋找名人的墓,也不去欣賞造型美麗、創意獨特的墓碑,而是喜歡隨意走,隨意看,就像我喜歡在大街上毫無目的地隨意漫步一樣。在巴黎,死者的世界和生者的世界一樣,有街道,有花園,有雕塑。公墓如同城市,被劃成一個個區,每條街都有自己的名字,街頭還有和牆外生者的世界一樣的垃圾筒。
在蒙帕納斯公墓,我曾遇到一座年輕女孩的墓,墓碑上鑲嵌着一張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很漂亮。我讀了刻在墓碑上的字,才知道這個叫安妮克·馬蒂尼的女孩是1985年騎摩托車出事身亡的,死的時候才18歲。安妮克從10歲開始寫日記,寫到16歲,每年一本。爲了紀念她,母親選編了這些日記,以亞麗安娜爲筆名出版了一本書,取名爲Flamme,意爲“短暫而熱烈的火焰”。1998年6月,母親又把安妮克從7歲開始寫的《憶舊筆記》改編成了電影劇本《你好,小卡普》。電影還真的拍完了,放映情況如何我不知道,但這位母親是聰明的,她用這種方式把女兒永遠地留在了自己身邊。安妮克的故事引起了著名學者菲利普·勒熱納的注意,勒熱納是日記的專家,寫過一本《私人日記、電腦和互聯網》,中國也出了,書名叫《網際傾情》。勒熱納把安妮克納入了他的研究範圍,並且替她建了網站,上面有她的作品和電影,有興趣的人可以上去看看,只是要翻譯,因爲是法文的。
同樣英年早逝的還有一個叫馬努埃爾·維克多·拉梅拉奧的年輕人,1978年生,2001年去世。不知怎麼死的,墓碑上沒有說,只有這麼幾行字:“維克多,你在一個下午匆匆離去,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命運讓你離開了我們。你的離開有多麼殘酷,我們對你的回憶就有多麼美好。生命有盡頭,我們的憂傷卻永遠沒有盡頭。—你在瑞士的家中有很多鮮花。”看樣子,這是一個到巴黎來旅遊的瑞士小夥子,遇到了意外。
同樣要解謎的還有一對叫夏爾的夫婦,妻子叫米歇琳娜,丈夫叫瓦特羅,一個是2004年10月6日死,另一個是8日死,兩人去世的日子只相隔了兩天,後一個顯然是傷心致死,可見他們生前的感情多麼深厚。
在蒙馬特公墓的高坡上,有一個叫皮埃爾·萊奧納德·洛萊西斯克的建築師的墓,他曾設計過法國駐君士坦丁堡大使館的大殿、聖路易教堂和行政署,應該是當時一個比較出名的建築師。有意思的是,1847年5月24日,他年僅26歲的妻子弗朗索瓦絲死在他設計的大使館建築裡,不到兩個月,他生在大使館的兒子皮埃爾也死在了那裡,年僅7歲。如今的這個墓,安葬着他一家三口,還有建築師的第二任妻子。
安息在巴黎公墓裡的人,我只認識兩個。一個是大詩人博斯凱,另一個是午夜出版社的創始人蘭東。8年前,我還去“午夜”拜訪過那個出版界的傳奇人物、貝克特和杜拉斯的朋友,誰知現在就陰陽兩隔,只能在他的墓前默默地向他致哀了。
本文經出版社授權刊發,圖片均爲作者提供。作者:胡小躍;摘編:張進;編輯:張進;導語校對:陳荻雁。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文末含《新京報·書評週刊》2023合訂本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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