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神話裡痛苦地尖叫:由陳朗悼夫文想到許廣平的“悲不自勝”
這兩天朋友圈轉發很多的是。悼文的作者陳朗,耶魯宗教學博士。悼念的對象是丈夫徐曉宏,一個很有才華的社會學學者。
這篇悼文有溫情的懷念,也有鋒利的審視。我還是摘抄幾段便於直觀感受:
我想起小孩因爲新冠停學在家的時候,我在家裡疲憊不堪,他在網上揮斥方遒。國家、革命、現代性,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和他的朋友們聊女性主義的時候,我心中冷笑。
我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在她們傑出的伴侶最春風得意的時候,內心最痛苦地尖叫着。又有多少女人最終用“愛情”說服了自己,抵消了、忘卻了心中的尖叫,保持沉默。
他可能沒有好好想過,歷史上的多數學術大師們背後恐怕不是殷實的家底,就是甘心情願伺候他們、爲他們奉獻一生的女人們。可能在他心裡,他自己永遠是那個從浙江山村蹦躂到北大、又蹦躂到耶魯的孩子,以爲自己是自由的,以爲憑着一顆聰明的大腦、刻苦努力,還有善良,一切皆有可能。
曉宏在去世前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受洗禮成爲基督徒。在他做這個決定的時候,他多次提到guilt(罪咎),而且對我的guilt似乎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我不是很能理解,問他:如果這個問題是人和人之間的問題,爲什麼不通過人和人的方式解決呢?當然患癌這個事本身足以讓你皈依,但我們之間的事情與上帝有什麼關係呢?
在他去世前幾周,他破天荒地表達了對學術的厭倦,說剩下的時間,他要爲女兒寫點東西。但我們誰也沒有料到,“剩下的時間”比我們任何人估計得都要少。至今我沒有找到任何他留給女兒的文字或影音。
這些“控訴”丈夫的段落,引起了很多女性的共鳴與憤慨。於是這篇悼文有一個始料未及的效果:我們還沒來得及瞭解這位死於英年的學者和他的成就,便有一肚子純粹理性批判想祭給他領教。
這不是陳朗想要的效果。更不是這篇悼文想說的全部。如果歸納她的情感層,一層是相濡以沫的夫妻之愛,一層是父權結構對人性的壓迫與異化之恨。無分男女。
所以,她強調了作爲女性在父權社會下的犧牲與沉默,也點明瞭如丈夫一樣的父權下的女權主義者的尷尬與無能爲力。
但是我們沒有耐心體察這些矛盾的思辨的情緒。一個妻子悼念丈夫的文章裡沒有緩緩上升一方貞節牌坊,從《烈女傳》借鑑修辭,令人失望。如此一個醉心學術,以妻子的犧牲來下酒的自私丈夫形象,令人憤怒。
要麼對女人失望,要麼對男人憤怒。這就是我們所能感知的兩種情緒。
我們真正的底層情緒是掃興——
這樣一對海外高知夫婦,沒有從悼文中看到互相成就、愛你就像愛生命的愛情神話敘事,不是太掃興了嗎?
事實上,我們對愛情神話有多迷戀,對卸了妝的愛情真實就有多視而不見。
一個不難懂的道理是,真實的愛情生活裡,有陳朗所說的痛苦地尖叫,也有默默不語的微笑與歡喜。愛情不是一種比拼分貝的遊戲。
我們應該看到,能讓一個女人在紀念丈夫的文章裡自由表達她的愛與不滿,是對丈夫的信任,是一種夫妻間理解力和智力高度默契的體現 ——從文章中可以推想,在丈夫生前,他們這種直截了當的學術性對話,就是他們的日常交流語言。
如果非要從他們的婚姻中尋找愛情神話的影子,我羨慕的是一方端出尖銳而又不失理性的剖析,另一方並不覺得誤解纏身惱羞成怒,而是回以學術課題般的審視與思考,但又充滿生活情調,就像陳朗想象丈夫會有的回答:有道理哦, 你好像比我更社會學呢。
說真的,這種交流狀態,不令人羨慕嗎?
愛情神話的背面,不等於愛情的負面。神話是關於神的故事,關於愛情,我們還是需要說一點人話。
現在就來說點關於魯迅和許廣平愛情故事的人話。
我之所以由次想到魯迅與許廣平,一方面是我最近正在給一套魯迅課程撰稿,剛寫過他們的愛情故事。
一方面是由於課程通俗性的要求,以及學術界的一貫宣揚,甚至魯迅自己的包裝,他們的愛情故事內在要求當做愛情神話敘述。
我於是把這段無數人寫過的愛情神話再寫一遍,交差。交完差,卻仍耿耿於懷。我對看到的一些材料,一些材料的處理方式,越想越感到一種粉飾和矯飾。
或者這麼說吧,我接受魯迅和許廣平真心相愛、大問題沒有的大前提,但爲了神話的完美效果,用這種大遮蔽那些帶有毛刺的小細節、許廣平不平的小聲音,我不能接受。
但這在魯迅傳記、魯迅和許廣平的專題研究、許廣平顧全大局的回憶魯迅文字中,多年來,一再被忽略,被高明地“處理”。總之,被神話。
在這裡,我真想用許廣平當年鼓勵魯迅大膽去愛的一句話去迴應:神未必這樣想。
如果將許廣平的一些“真聲音”加以整理,復原,我想這就像今天看到的陳朗的言辭給人的感受:她愛魯迅,但是她也想發出一聲兩聲痛苦地尖叫。
魯迅和許廣平相識相愛的過程,我不打算完整複述一次。隨便一本魯迅傳記,都能很快找到這一章,快速瞭解經過。
我主要從他們的故事線中,抖落一些值得重新審視的材料,略加分析。
大體上來說,他們的故事可以分爲三段時期。
第一段是北京時期。許廣平是北京女師大的學生,魯迅是這所學校的兼課老師。一週過去上一次中國小說史課。許廣平在聽了魯迅將近兩年課後,大膽給魯迅寫了一封信,從此發生來往。這是1925年的事情。
這階段他們從通信到奔現(非學校,到魯迅家),是一個正常的戀愛流程。但是從隔三差五拜訪,到住進魯迅家一段時間開始(女師大風潮,許是運動領袖,被學校先是開除,後是驅趕,魯迅收留),他們的戀愛發生了根本性變化:關係從曖昧到明朗,甚至有了肉體上的親密接觸(見許廣平獨幕劇《魔崇》)。
魯迅擔心許廣平的安全,把許廣平關在家裡,給他抄文稿,磨性子。沒想到稿子抄得又快又好。有一天是抄了一萬多字。
大概是這段經歷,讓魯迅感到許廣平作爲助手的得力。
在那個年代,從廣州老家抗婚逃出,到北京念大學,在學生運動中帶頭搞事,不用多打聽,就知道許廣平是那種充滿活力的個性十足的女學生。
在魯迅家中,她多次要出門做自己想做的事,遊行或請示。被魯迅以愛的名義要求哪裡也不許去,在家抄稿子。這當然是爲她好。但從此,許廣平也被磨平一隻棱角。
但後來我們知道,這隻棱角不是被磨平了,是深深藏了起來——
許廣平出色的社會活動能力,在魯迅剛去世的時候就體現了出來。或者說從她和魯迅生活在一起的那刻已經在籌劃:她保存魯迅的所有遺物,一根頭髮絲都不放過,爲籌建魯迅故居和魯迅博物館做準備;她第一時間牽頭編輯出版《魯迅全集》,向社會徵集有關魯迅的一草一木,搶救回一批珍貴資料。
如果沒有這種超前意識,其實現在我們不可能看到如此全面的魯迅。
我那天在豆瓣讀書《許廣平文集》條目下看到有人說風涼話,意思是要是沒有魯迅,誰會認識許廣平。
話可能說反了。這裡我就不展開說,在當時出全集是一種多有遠見的出版行爲,出全集的難度,以及出全集對一個作家的巨大保存意義了。
把有關魯迅的工作做到鞠躬盡瘁之後,許廣平在婦女工作和活動上,也很有成績。不過這就沒什麼人關注了。
第二段是廣州時期。在廣州的八九個月,魯迅和許廣平半公開同居到一起了。魯迅在中山大學當教務主任和教授,許是助教。廣州是許廣平的大本營,魯迅對她的依賴更深。在家裡寫作,當助手。出門上課,許就在家裡當保潔和保姆。對公衆做演講,許是現場翻譯。
廣州生活,倒也沒有太特別的,可以看作未來上海定居的預演。許廣平在這階段把自己塑造成魯迅的左膀右臂。
舉一個小例子,魯迅的公開演講,大部分是沒有底稿的。在廣州他有一場著名的演講,題目叫《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信息量爆炸的一個演講,看題目都得暈菜。這個許廣平也啃下來了,現場翻譯出去。私下整理好記錄稿,魯迅幾乎沒怎麼改就收進文集了。
如果沒有對魯迅足夠的愛,對他的工作全身心的投入,這種差事顯然是一種折磨。
我不想替許廣平女權上腦,但這裡有一種普遍的感受,人人都能體會:在別人的事業上瘋狂燃燒自我,沖天的火光之下,卻只能眼睜睜看着自我燒成一片灰燼。
所以,到了上海時期,過起事實上的婚姻生活後,許廣平也想有自己的事業。她對魯迅的好友許壽裳說了,許壽裳勸她當賢內助。
這讓我想到《殺妻簡史》裡寫過一個小故事:一個意大利少女被一個名作家誘騙,少女前來向作家好友、哲學家奇奧朗求助,奇奧朗是這麼安慰她的:自我犧牲和奉獻精神——這纔是藝術家的妻子應該具備的品德。
許廣平向魯迅提過好幾次,魯迅是這麼迴應的:你做事這些薪金,要辛苦一個月,看人家面孔,我兩篇文章就收來了。你還是在家裡不要出去,幫幫我,讓我寫文章吧。
許廣平還能說什麼?她和陳朗是一類女性,儘管自己有能力有事業心,但可以毫不猶豫爲了對方中斷自己的進擊之路。明知丈夫時日無多,陳朗卻對他說,自己可以脫產照顧他到最後。
從此許廣平不再提了,熄滅了事業心,當起全職家庭主婦和全職助手。可是她內心的痛苦,別人是很難理解的:男主外女主內,貌似分工明確,但她還是感到一種不安與道德焦慮。
這裡要說一下許廣平的婚戀觀。她自己是這麼說的:
我們以爲兩性生活,是除了當事人之外,沒有任何方面可以束縛,而彼此間在情投意合,以同事一樣相待,相親相敬,互相信任,就不必要有任何的俗套……所以,假使彼此間某一方面不滿意,絕不需要爭吵,也用不着法律解決,我自己是準備着始終能自立謀生的,如果遇到沒有同住在一起的必要,那麼馬上各走各的路。
1924年的時候,魯迅在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做過一個演講,《娜拉走後怎樣》,對臺下的女學生說了一個深刻的道理,你們不是要選擇走不走的問題,而是有沒有錢的問題。掌握經濟權,才能擁有走的自由。而這經濟權要靠自己爭取。
這臺下聽講的女學生裡,就有許廣平。
多年後,她沒忘記這個教誨。到了上海,她是家庭主婦,沒有了收入。即便如此,她還是把魯迅的收入和自己嚴格分開。她唯一的積蓄是廣州教書攢的300塊錢,她預備萬一不得不和魯迅分手後,用這筆錢生活一年半載,不靠任何人。
她的道德焦慮就在,花魯迅的錢,有罪惡感。她說,我不願意浪費一文錢,在他的辛苦勞役換來的僅有的生活費,我不應該無故分潤。
她在上海這座洋氣的城市生活,穿得是村婦一樣的粗布衣服,與化妝品絕緣;除了吃飯,沒有零用錢;不交際,不往來。在看電影成爲此時的魯迅唯一的娛樂後,她跟着去看看電影。此外再沒有別的嗜好。
她如此說道:他的工作是偉大的,然而我不過做了個家庭主婦,有時因此悲不自勝,責問自己讀了書不給社會服務。
這些話寫在1939年,魯迅去世後的第三年。這幾乎是一篇“自悼文”。
到了上海以後,魯迅的決心是,不再上這個 b班,全職寫作。他因此對許廣平這個助手有更高要求——開始教她學日文。一直頭昏腦脹學到生孩子爲止。
許廣平爲什麼要學日文呢?她自己在《魯迅回憶錄》裡,是這麼理解魯迅的用意的:
魯迅在有一次閒談中曾經這樣對我說,希望我精通一兩種外國文,以後,就可以看他所有的書,租個亭子間住着,無需去求助他人。今天想來,他這段話的意思也許是有鑑於當時社會的黑暗,怕我缺乏鬥爭經驗,易犯冒失猛進,所以用馬列主義思想武裝我,代我設想,要我一方面對當時污濁的社會保持清醒的頭腦和嚴正的立場;另一方面,多讀一些書籍,以便對新文化事業多做一些貢獻……在學習當時,我就未能體會其心情,沒有好好地學習日文。這是我向魯迅唯一不坦白的地方。
我們不禁要問,魯迅就坦白了嗎?
許廣平學日文最大的用處,還是當好秘書——魯迅最精通的外語就是日文,很多最新的學術著作和其他方面圖書,他都是通過看日文書獲得。包括搞翻譯也很多是從日文轉譯過來。這隻要看下魯迅去世後,對於他的藏書統計就知道了:日文書有995種1889冊。是他的藏書中種類最多版本最好的一種。
也就是說,魯迅的閱讀與寫作離不開日文。自然也就緊缺一個懂日文能幫他整理日文資料的助手。
最後再說一個小例子。
魯迅在上海的十年,是文壇地位最隆盛的時候。每天拜訪的各路名人或新秀後進一波接一波,談話不絕。假如有心,完全是可以出一本《魯迅家的客廳》之類。而執筆的最佳人選,當然是客廳的女主人許廣平。畢竟她每天都呆在家裡,沒人比她聽到的全和多。
沒這麼做,太可惜了。
但事實上,當我讀到她的《魯迅回憶錄》前言的時候,這樣一句話打破了我的幻想:
本書沒有大段的對魯迅說話的記錄,好在這些大段的話,都在魯迅著作或給朋友的通訊裡盡言無隱,在家庭生活中倒不是講整套話的時候了。自然,朋友們來,也有些材料,但我又盡力避免多提及自己,免於總是些家庭瑣碎,失卻主題意義。因爲每每朋友一來,我就張羅些家務:或添菜吃飯,或看顧小孩之類,往往聽到片言隻語,未必能全,時日一長,便多忘記了。
我想再沒有比這個細節更能說明她在家庭生活中的忙碌了。否則,以她後來對魯迅搶救性工作的眼光來看,她不是認識不到這個“傾聽”的重大價值。但是,她實在沒有這樣的條件,她很累。她說到了夜裡往往睜不開眼皮。
1941年12月8日,日軍打到上海。本來可以走的許廣平,爲了守護魯迅的遺物,不走。結果被日軍逮捕。日軍在審訊時問她,你和他(魯迅)結婚一定有什麼理想的吧!許廣平說,戀愛如果有什麼理想,那戀愛也許談不成功。日軍被她說笑了,說你的話倒很有趣。
笑臉過後就是毒手,許廣平經歷嚴刑拷問76天,沒有鬆口(她是魯迅遺孀,跟文化界有聯繫,日軍想從她口中撬出抗日文化人名單)。
到這裡,我對許廣平並不多的“真聲音”就復原差不多了。在動筆前,我又掃了一遍三卷本《許廣平文集》相關信息,注意到第三卷收錄了有名的《兩地書》和一些信件,許廣平要求《兩地書》按照原信出版。
沒錯,《魯迅全集》裡,或者說1933年最早面世的《兩地書》,是經過魯迅深度修訂的。當然,修訂的主要地方,是許廣平的信。很多研究《兩地書》的學者,總會在一封信的前後對比後,讚歎起魯迅的大師手筆,認爲改得好,改得妙。
許廣平的文筆,自然是和魯迅沒法比的。但她可能也沒想過這些信將來會出版。但按照許的性格,既然要出版給世人看,爲什麼不能把自己最真實的筆觸、最無僞的情感原原本本發表出來呢?
難道,藝術真的是巧言令色嗎?
在1933年共同商議出版《兩地書》的時候,也許許廣平是同意魯迅的修訂的。就像她一直做的那樣。
人生一世,一冊文集。正統的《兩地書》已經行銷,廣泛研究,這是魯迅想要傳達的聲音。最後的許廣平,希望把自己最初的聲音保留在自己的文集中,無人問津不要緊,自己聽。
今天寫上這樣一篇,我的用意,並不在責備魯迅。倒不是因爲我熱愛魯迅,不願講他壞話,而是如前文所說,愛情神話的背面,並不等於負面。
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讓許廣平在愛情神話裡痛苦地尖叫,讓人聽到。但這並非是對魯迅或他們兩人關係的推翻。我們應該有足夠的智力去理解愛情生活的複雜性,並擁有追問造成這種“悲不自勝”的膽氣。
許廣平說了和陳朗很相似的一個觀點:
這個責任似乎不能專責備女性,這是社會構成的病態現象,是社會組織落後的國家必然的現象,解決它,不全是女性本身,在男性,在社會問題上,我以爲都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