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歲的喜劇女王,從不內耗

吳君如,香港電影黃金時代的代表人物,

香港星光大道上刻着她的簡介,

“以粗豪的女丑形象,在80年代步入影壇,

大笑姑婆的喜劇形象深入人心。”

吳君如認爲自己的性格天生也是大大咧咧、不羈的,

她成長在一個很開心的家庭,

媽媽眼中吳君如很美麗,17歲時還鼓勵她競選港姐。

《家有喜事》1992 ,飾演程大嫂

《金雞》2002 ,飾演阿金

《我談的那場戀愛》2024,飾演餘笑琴醫生

近日,59歲的吳君如攜新作《我談的那場戀愛》歸來,

和她過往的角色不同,

吳君如這次飾演一位高知的婦科醫生,不輕易流露情緒,

她在社交軟件上陷入戀愛,

但對方卻是一個情騙團隊。

底色仍然是喜劇表演,傳遞出現代都市人的孤獨感。

陳可辛和女兒爲吳君如慶生

每次吳君如收到劇本,第一個就會給先生陳可辛看,

陳可辛覺得《我談的那場戀愛》劇本很好,

“都很難得有一個劇本可以給你這個年紀的女生去演,

沒錢都去演嘍。”

該片獲香港國際電影節觀衆票選大獎,

倫敦東亞電影節最佳影片。

她也曾深感中年女演員的困境,

但如今心態已經變化,覺得自己可以演到七八十歲。

自述:吳君如

撰文:倪蒹葭

吳君如和周星馳、成奎安

盡皆過火,皆是癲狂。

大衛·波德威爾的這句話,是香港電影黃金時代最廣爲流傳的註解。

吳君如可以說是那個時代的喜劇女王,花癡、扮醜、粗豪信手拈來,其中又有令人動容的草根韌性和香港時代精神。

《霸王花》

1988年的《霸王花》,她本來只是站在主角身後湊人數的龍套,但是分給她一兩句對白,她說起來,很有喜劇效果,於是導演把她的對白越加越多,角色開始成形,一個不漂亮的女生,很想認識男生。這部戲後來大賣,拍成了一個系列。

《家有喜事》

1992年,她和黃百鳴、張國榮、周星馳、張曼玉等主演《家有喜事》,黃臉婆“程大嫂”,一位不修邊幅的家庭主婦,至今讓人回味,“你大哥聰明,娶我回來,又沒薪水,又沒加班費,又沒花紅,又要服侍那兩位董事長,又不能換老闆”,吳君如回憶拍這部戲,好多喜劇的東西每個主演自己往上加。

《洪興十三妹》,十三妹原本是古惑仔系列中的陪襯角色,但導演編劇都覺得十三妹不錯,於是寫了一個以她爲主角的故事,吳君如憑此片獲得第18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這個世界幾有趣,你努力鑽研下角色,做得好,人家會欣賞,設計了十三妹這個角色,又拿獎。”

《朱麗葉與梁山伯》

《朱麗葉與梁山伯》,讓大家看到吳君如竟然能演這麼認真的愛情戲,其中的表演被周迅在《表演者言》中盛讚。

《歲月神偷》,她和任達華在暴雨中撐住鞋店招牌的畫面,是香港草根精神動人的留影,“人生啊,就是一步難,一步佳。”

在那個星光熠熠的全盛圖景中,她因個人的粗豪不羈特質被髮掘、被記住,無可替代。

不僅是角色,吳君如本人也給人一種絕不內耗的印象。“我有時候大大咧咧,不把很多東西放心上。”

她的成長過程很愉快,“我們家是一個很開心的家庭”,吳君如17歲時,媽媽說不如你去選港姐?在媽媽眼中,吳君如幾個兄弟姐妹,是很漂亮和帥氣的。媽媽會說,爲什麼你們覺得金城武很帥氣?我覺得我兒子比他更好看。

吳君如14歲時與張國榮合影

父親夏春秋常常講笑話逗周圍人開心。他也是演員,曾任夜總會經理,負責編排節目,她從小就見到鄭少秋、徐小鳳、羅文等明星,有喜歡的明星就會讓爸爸帶她去後臺,“聽到張國榮來很興奮,一定會叫爸爸帶我去看他的彩排。”

1984年《星光熠熠勁爭輝》,吳君如和劉嘉玲、曾華倩等人是訓練班同期生

爸爸送吳君如去了TVB藝員訓練班,同班的有劉嘉玲、曾華倩等,從此開始了演員生涯。

我們見到吳君如,是在深圳一家電影院的休息室,正在《我談的那場戀愛》路演行程當中,她身上有一種坦然和鬆弛的魅力。

她現在的生活很自律,在公園慢跑,清淡飲食,經常運動,“好吃的東西還是照常吃,但吃了之後要再付出”,“培養運動的習慣,我當時的心態是,我快要接近更年期,如果更年期荷爾蒙下降,骨質疏鬆,就容易抑鬱,那我就去做運動了。”

《我談的那場戀愛》吳君如飾餘笑琴

《我談的那場戀愛》,是年輕導演何妙祺的首部長片,因爲她的劇本入選了香港政府支持的“首部劇情電影計劃”,導演何妙祺說,劇本寫着寫着,吳君如的形象就在她腦中出現了。

故事裡的餘笑琴是香港有名的婦科醫生,她掙了很多錢,但也寂寞,丈夫去世後,她開始玩社交軟件,以爲自己認識了一位法國工程師,但其實是騙子的假身份,詐騙集團有精心設計的劇本,通過提供情緒價值,攻破女人心。

《我談的那場戀愛》吳君如和男主角MC,他飾演一個落魄年輕人,加入情騙團隊

“餘笑琴是一個跟我性格很相反的人,她沒什麼情緒波動,常常隱藏自己,”吳君如覺得“網絡情騙”這個題材很貼地氣,她身邊也有朋友被騙,甚至有人被騙了幾千萬。

《我談的那場戀愛》獲得倫敦東亞電影節最佳影片,吳君如很開心,先生陳可辛陪伴她去到頒獎現場,兩人相戀近30年,最初走在一起也和電影有關,吳君如主演、全部自己投資的《四面夏娃》和陳可辛的《甜蜜蜜》同期上映,獎項被《甜蜜蜜》橫掃,兩人在電影節交流,變得越來越熟悉。

“我很相信他的意見。”近年,吳君如演的《闔家辣》,是新導演的戲,劇本看完之後,陳可辛建議說,你要加兩場戲,劇情就更紮實了。

吳君如在41歲時做了媽媽,“我和女兒相差四十年,女兒出世時,我就決定跟她做朋友,什麼都跟她講,甚至工作碰到開心、不開心的,都會跟她講。”

以下是吳君如的自述。

《我談的那場戀愛》情騙團隊

我從出道就是演“大笑姑婆”那些喜劇,已經標籤化了我的形象,所以也挺好,畢竟我拍了150部電影,沒幾部是很認真的正劇。

《我談的那場戀愛》裡這個角色,跟我以前演的角色都很不一樣。

這部電影起因是香港政府爲支持本地電影辦的“首部劇情電影計劃”,導演何妙祺提交了她的劇本,拿到獎了。然後監製就找到我,說想讓我演一個角色,是演一個美女。聽他這麼說我已經好開心了。

導演何妙祺(中間女生),監製(右二)

我每一次接到劇本,第一個幫我看的人都是陳可辛,他的意見是寶貴的,他看完覺得這個劇本很好,他說都很難得了,有一個劇本可以給你這個年紀的女生去演,沒錢都去演了。

因爲資金很有限,要完成一部電影實在太困難了,除了我,還有其他工作人員,比如說男主角、美術,都沒怎麼收錢。

劇本中的餘笑琴孤僻、挑剔,她是一個技術高超的婦科醫生,工作就要求她沒什麼情緒起伏,臺詞裡也有交待她的原生家庭,她的爸爸媽媽感情也不算好,是一個“沒有愛情的結晶品”。

她和老公的婚姻狀態不太好,老公意外去世,她因爲寂寞,玩約會軟件,認識了一位“法國工程師”,慢慢地真的進入戀愛的狀態,是一個從冷漠的醫生到找回少女心的感覺。

吳君如和女兒一起跳舞

我設計了了一些表演放進去,餘笑琴收到對方的訊息,她非常開心,因爲我女兒現在18歲,她有一些動態非常少女,有時候我就記住她做過的表情或者姿態。不知道爲什麼,少女一開心真的會跳舞的。

陷入戀愛中的餘笑琴

“情騙”這個題目很貼近現在的地氣。導演身邊的朋友,我自己身邊的朋友都被騙過,甚至有的人被騙過幾千萬,賣掉了自己的房子,在拍片之前,我覺得這件事情很好笑,但拍完之後,我覺得被騙只有唯一一個理由,很多人是很孤獨,很寂寞的,只是想被別人問候一下,關心一下。

而且,我們未必會和好朋友或者家人說自己的不開心,但是面對陌生人,反而容易交心,所以她慢慢就被騙了。

在浴室裡摔倒後,掙扎着爬出來

餘笑琴在浴室跌倒的時候,我覺得她是一個非常可憐的女人,手機上沒有緊急聯絡人,只有一個好朋友,又不在她身邊,我設計她應該是那樣哭的。

也讓我想到,有幾年我也有過這樣的孤獨。沒有家庭之前,好多年都沒有一個男朋友或者很關心你的人,我的家人又在國外生活,拍完戲就自己一個人,但我跟自己說要挑戰孤獨,可能人生不是一定需要找個男朋友,找一大堆朋友,那幾年我反而學會跟孤獨相處,一個人很自在地生活。

在日本札幌的電車內外對視

這部戲挺特別,你根本沒有對手去演,大部分時間是對着手機演,其實細心看一遍,我和男主演MC從來沒有眼神的接觸,只有在最後一幕,兩個人對看了一眼。他們在札幌的電車內外,互相對望,我覺得這是導演很浪漫的設計。

吳君如微博發出的陳可辛慶生照,她說“給陳可辛唱了生日歌,其實我想唱《發如雪》,忍住了”

(問:不久前,因爲《我談的那場戀愛》,您在倫敦東亞電影節領最佳影片獎,陳可辛先生都是一路陪伴的?)

其實陳可辛拍戲或者拿獎,我都有陪伴他,我們倆都是互相去陪伴,互相感受彼此的辛苦還有開心。我們也是戰友,互相支持的關係。

因爲兩個人都太有主見,也是常常吵架的,但第二天就忘了,我們能相處那麼久,電影在中間真的起到了非常有好處的作用,經常看完一部電影會討論一個小時,他也會說這部電影你不需要看,你的性格看完肯定會罵的。

其實他本人很喜歡講故事,也蠻喜歡講話的,我反而喜歡聽他說話。我戀愛頭幾年很聽他的,過了7年之後我就沒太聽他的(笑),因爲大家的思想和方向都很一樣,有一些是互補的,他是比較認真的人,我有時候大大咧咧,不把很多東西放心上,但精神上都可以得到彼此的支持。

我開玩笑說過人生理想是在世界三大影展拿到一個最佳女主角,這個事情對我來說當然很遠了,可能天方夜譚,但是也未必沒可能,是我真真假假的一個心情,一個女演員的推動力。

吳君如的父親夏春秋(本名 吳耀冬)

吳君如和父親夏春秋在《花田喜事2009》中飾演一對父女

大大咧咧的性格真是天生的,還有我爸爸是一個非常有幽默感的人,他本身也是一個演員,從黑白片的時代開始演戲,但是他也沒有大紅大紫,後來當了一個主持人。

我從小就看到,他每天都在開玩笑逗一些朋友開心,然後我回到學校就把好笑的再重複講一次給同學聽,他們也笑得很開心,所以可能我從小有這個訓練。我們家真的是好開心的一個家庭。

《鹿鼎記》,吳君如飾曾柔

因爲這種性格,讓我演那些大美女式的女主角,我有一點尷尬,不知所措的感覺,我要裝得好斯文,特別是古裝美女,手也不知道怎麼擺,後來有人看到我這種特質,就找我去做一個綜藝節目《歡樂今宵》,我一開始還哭了,因爲原本想做一個演員,爲什麼要做去趣劇(小品)呢?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天分去做趣劇。但《歡樂今宵》是一個很好的訓練基本功的地方,因爲是直播,很考驗臨場的反應和即興創作。

《花田喜事》1993 吳君如飾沉迷賭錢的小姐周吉

後來,就有電影導演找我去拍第一部的喜劇片。慢慢有了“大笑姑婆”這個標籤,我沒有去刻意突破它,但在90年代初,就是覺得拍了太多喜劇,每一天重複演一些劇情和表情,自己去到現場我覺得都沒勁,當時香港電影還非常蓬勃,我跟自己說要停一停了。

《四面夏娃》1996,吳君如一人飾演4個角色

真的停了兩三年沒有拍戲,然後我自己去弄了一部電影《四面夏娃》,完全自己投資,自己去找劇本,真的故意去突破自己。

本來我的生活是過得很舒服的,爲了拍這部戲賣掉了房子,後來租房子住。拍的時候很過癮,一個人演四個角色,我想着一定會回本,沒想到票房那麼低,但我都不後悔,很自豪拍了這部戲。

以前吳君如喜劇形象是一個胖胖的、長頭髮的,減重就是在拍《四面夏娃》之前,其實最大推動力是失戀,我想如果我真的要去找一個男朋友,是不是外形要比較漂亮一點?

所以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把整個吳君如長頭髮、很胖的喜劇形象改變了,總共減了三十幾磅。

《古惑仔情義篇之洪興十三妹》1998

《四面夏娃》之後,香港電影的行情也不太好了,電影公司沒錢開拍一些大製作,有一些投資不高的獨立電影找我拍了好幾部,很自然地,慢慢人家就接受吳君如能演十三妹,能演《朱麗葉與梁山伯》那麼認真的愛情戲,還有《歲月神偷》。

《金雞》2002,吳君如飾阿金

還有《金雞》現在說起來都是這麼經典的電影。當時香港電影業在最低潮的階段,陳可辛有一間電影公司,每天在想能夠拍些什麼,就想到這樣一個題材,幫香港打氣的那種感覺,一個非常低下層的人,但是很自強,在我之前做過的那麼多喜劇角色裡,從來沒有深度去講過一個性工作者的內心,這個職業太特別了,但她做這個職業做得這麼開心,抱着一種非常香港的“獅子山下”精神。

我覺得你要跟觀衆有共鳴,就應該要講自己當下感受到的事,這其實都是港片的精神,港片精神就是靈活。

《我談的那場戀愛》

吳君如在微博發出的照片,”走紅毯之前噴多一次髮膠”

女演員真的很被動,30歲以後更難找到好角色,可能40歲就要演媽媽,我比較幸運,因爲是一個喜劇演員,不是大美女式女主角,所以會有一些角色,但有一陣子別人叫我演媽媽我都推掉,因爲想要自己的演藝生涯長一點,不要那麼快當媽媽。

現在我的心態很不一樣,接到一個好劇本不如就去演,我看到一些女演員到了70歲、80歲也可以拿獎,可以遇到一些好劇本,一部戲裡未必你是最主要的角色,但你就放下身段,去演一些當時很適合的角色。所以我覺得自己到了不能演的年齡,還可以繼續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