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後小學生,在課堂裡學「婦道」

來談談今天的話題,不知道大家最近有沒有在小紅書上看到這位博主的推流——

不是什麼大博主,簡介中,號主稱自己爲“半罐子水語文老師”,發佈的內容也多關中小學語文教育。

但也並不止簡單的日常教學分享。

最高點讚的視頻,名爲“教材對女性的PUA,我們到底在歌頌什麼”,也正是吸引我之處。

Ta在做着一件我想了很久但總被“耽擱”的事兒——

尋找我們教材裡的性別教育觀。

關於兩性觀念的追本溯源,我們聊過的實在不算少。

宏觀意義上的,有各大女性先輩著書立作的經典理論;具體語境下的,有藏於東亞文化間的隱形厭女。

唯獨,沒太觸及過學校教育。

因爲認爲教材的編撰本就是嚴謹慎重的一樁大事,所以任何批評的聲音,也最好十足合理服人。

尤其,是幾乎等同於中華文化之精華的語文教材。

但也正是這份謹慎,讓我在第一次看見博主萬物與文的內容時倍感羞愧。

面對房間裡的大象,我也做了把所謂“體面周到”的大人,而我在搜腸刮肚地找尋一個完美修辭之時,赤子早已衝出來道破事實。

自然,手法算不得高明。

與文第一條發出質疑聲的博文,矛頭就直指史鐵生——

7年級上冊第5課《秋天的懷念》。

幫忘記的小夥伴回憶一下,這篇散文寫的是史鐵生對病逝母親的懷念,目的,是讚美母親在罹患重疾時隱瞞病痛,將所有力氣用於關愛剛剛殘疾的孩子的偉大形象。

原文語句包括不限於:

可我卻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病已經到了那步田地。後來妹妹告訴我,她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來覆去地睡不了覺。

鄰居的小夥子揹着我去看她的時候,她正艱難地呼吸着,像她那一生艱難的生活。別人告訴我,她昏迷前的最後一句話是:“我那個有病的兒子和我那個還未成年的女兒……”

對此,與文說:

人人都知賈玲的媽媽叫李煥英,而史鐵生的媽媽只名爲母親。

緊接着,與文接連發布了兩條關於“教材中的母親形象”的彙總視頻。

五年級上冊第二課《落花生》——

五年級上冊第十八課《慈母情深》——

十九課《父愛之舟》——

而除卻直接的母親形象外,教材選文中一些帶着厭女傾向的字句,也被與文一一擇出。

好比《白楊禮讚》中的句子“如果美是專指“婆娑”或“橫斜逸出”之類而言,那麼白楊樹算不得樹中的好女子;但是它卻是偉岸,正直,樸質,嚴肅,也不缺乏溫和,更不用提它的堅強不屈與挺拔,它是樹中的偉丈夫!”

《富貴不能淫》中的“以順爲正者,妾婦之道”。

對此種種,與文在視頻中發出疑問:“我們歌頌的,到底是家庭溫馨,還是女性壓迫?”

可以想見,對這些上至老莊聖賢們的作品的赤裸批判,必然遭到極大的攻擊與非議。

在與文的評論區中,刨除槓精們,最值得探討的一條批駁,是“我們不能用今日價值,審判昔日經典。”

單拎這話,顯然是正確的。

可要我說,也不適合放在與文內容之下。

理由很簡單,雖言辭犀利直接,但與文的批判邏輯一直不在作品本身。

在列舉母親形象的視頻中,與文也舉了正面例子:《精彩極了和糟糕透了》中的母親。

相較一味歌頌母親犧牲與勞作形象的文章,這篇作者讚揚的母親形象,是關於自我人格與精神的。

與文反問,難道我們的母親就沒有過這些關乎人格智慧的高光時刻?

自然不是。

那爲何我們只有如《秋天的懷念》這樣的樣板女性?

是因爲“不是沒有,而是他們不寫。”

更是因爲“也有寫了的,但他們不選。”

這纔是與文真正想要批判的。

並非文章本身,而是個別課文的編選邏輯。

而對孔孟老莊這些不得不選的聖賢們,與文也給出了自己的意見:

既一些並不涉及文章核心觀點的性歧語句,完全可以刪去,若是想要讓孩子們學習古時的女性處境,完全可以獨闢一個單元。

建議是否合理可以爭論,但可見與文的本意並不在否認任何一位時代下的大師。

單純的,就是想救救女孩子。

話題至此,照理是該聊聊如此引導下,女孩子們該當如何了不是?

可當我真實地詢問了身邊在讀的女生們,發現更多的,是對這些字句的自覺與不屑。

請看vcr:

翻回與文的評論區,女孩子們在面對書本知識的清醒也讓人欣慰。

許多女生積極地留言自己在課堂上的不適,併爲與文提供着更多的素材。

圖源:小紅書

有那麼一瞬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

互聯網真的在改變着女孩們的世界。

直到我看到與文談《富貴不能淫》時提到的課堂現象——

”學到此課,男同學都會起鬨,並拿‘以順爲正者,妾婦之道’當玩笑話。“

一下讓我恍過神來。

改變的哪裡是女孩們的世界,改變的只有女孩們自己。

教材裡那些偏頗的字句,在女中女高眼裡如蠢物死物,卻也無聲地硬挺在她們眼前,消抹不去。

如同一個關於無聲,龐大,磐石般的父權世界的隱喻。

於這些尚在象牙塔的女學生,眼中的現代女性或許是:

如果單身,便過着短視頻裡“xx歲獨居的快樂生活”;

圖源:小紅書

如果結婚,也能因生育痛苦被看見,而成爲一個擁有自我的母親;

職場上雷厲風行,輕盈地周旋於各種高難度的任務間;

日常中,也深知敏感一點沒關係,遇到騷擾可以大聲反抗;

對油男的賣弄徹底脫敏,戀愛腦也被根除。

但實際上的現代女性是:

獨居的,需得在家中處處裝好監控,在門口放上一雙男鞋,在陽臺晾上一件男衫,若是家中壞了什麼需上門維修,甚至還得在牀上用被子捏出個人形。

彷彿與一個幽靈男同居。

圖源:芒果

生育的,縱是遇到良人不再需要喪偶帶娃,卻也得面對母嬰室的缺乏,工作的斷檔,爲守住自我,只得將公司的茶水間、衛生間、私家車內做擠奶室。

更枉論生育不過是女性身體無數機能之一,而更多的問題,根本還未被看見。

圖源:B站

而面對騷擾,倒是可以大聲怒罵了,但也只能大聲怒罵了。

法律上,性騷擾不予立案,在大街上被拍大腿與裙底,不過也是思想教育一下就放虎歸山;

圖源:B站

哪怕嚴重至猥褻,取證也是困難重重。

如果這場騷擾還暗含權力的介入,那就更是糾扯不清了,只能通過輿論討公道,卻還要被罵小作文斷案,娼婦自願。

真相是,困境是結構性的,保護是純靠個體能動性的。

而如此種種,未親身經歷,確實尚難體會。

記起相識的一位一線中學的老師曾說過一句話:

“我教的女生們,正處在最適宜浸泡在類似‘江浙滬獨生女’泡泡中的年紀。”

未自立,可以盡享家中的愛甚至於殷實的物質基底,對嫁作人婦那一套早早地生出不屑。

在大女主的敘事下成長,電影院看的是芭比,互聯網罵的是油男。

又哪裡知道,就算是勸許沁甩了宋焰回家作媽寶女的風氣,也不外乎是父權世界的另一個陷阱——

讓你拱手將夫權移回父權。

嬌妻到嬌女,不過是換一份更穩妥的愛去仰仗。

所以也不會明白爲什麼,縱然見過全世界,“江浙滬獨女們”多半都逃不脫的“回家”結局。

圖源:抖音

絕緣男性+家底殷實+獨女,或許是時代洪流下的一條逃生暗道。

但它不可複製,仰賴投胎,因而這條道上的人,同個體幸福感可能有關,但談爸寶媽寶的人格獨立?

別說笑了。

記得那期典中典《夢改》嗎?

委託人兒子讓離異多年的母親放棄愛好,回家照顧出軌離家多年、歸來已是殘疾的父親。

在幾位大男人的一通操作下,母親住進充滿勞作工具的“保姆房”。

而她鍾愛的乒乓球,被刻成桌子,被裱成畫作,被掛上馬桶。

圖源:b站

當代女性尊重,莫過如此。

世界沒有變,世界只是更會玩兒了。

而老一輩女性與這一輩女性唯一的區別或許是——

相較母輩人生那種出生便學作第二性,西西弗斯式無止盡的磨難。

這一輩的女孩們,大致要面臨的是清醒的墜落感——

是在平權的幻覺中度過快樂的十來年,而後迎頭撞向世界。

才發現自己相信乃至視爲天然的理念,竟然都沒有發生。

記得那個風靡一時的教育閉環論嗎?

教育具有長期性和滯後性,就像是一個閉環,多年後你有一個瞬間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就是子彈擊命中的瞬間,此時纔是教育的完成。

不單僅是學校教育,社會文化的教育也如此。

《新聞女王》播出後,很多人開始羨慕起打小看tvb長大的女孩。

覺得tvb裡的女生,人均大女主,事業狂,戀愛腦過敏。

對比最多的,是George勸唐芷瑤別白費心思的名言——

找個男人嫁了吧。

被互聯網譽爲當代歹毒發言。

媒體造勢,放出的也多是tvb女性角色的清醒金句。

譬如“有膽量是不分男女的”;

譬如“爲何要爲男人眼中的貞潔去死?”

又譬如“做女人最重要就是自重。”

作爲真·看tvb長大的女生,坦誠地說,小時候的確有被這些颯爽女性們深深吸引。

可長大後回憶那些完整劇情,才明白tvb裡的女性,一樣很苦的。

好比大律師miss mo這句名言,想必很多人都刷到過吧。

但實際上,她劇中登場第一幕的臺詞,放在如今,就是要以“媚男”名頭判下死罪的。

她們拿到的從不是爽劇劇本,而是這個半吊子時代的撕裂劇本。

該專業時專業,該恨嫁時還是恨嫁。

上一秒是“男人靠得住,母豬能上樹”,下一秒就衝着空少狂拋媚眼。

終於看穿父權那套把戲又能如何?即便只是搞錢,也終歸是按他們的規則才能上桌。

縱是強如文慧心,還得在高爾夫球場上訕訕陪笑,得妥帖地應付男高層的“我來考考你”。

更何況這個世界哪有這麼多的文慧心,更多的只是“追不上努力天才的努力庸才”唐芷瑤。

再搏命又如何?註定人生步步,都帶着“不如找個人嫁了”的搖擺。

這時再回想一下教育閉環論,你會發現,於許多女孩而言,子彈會以一種奇妙的方式命中。

當你乘坐高鐵,卻買不到一片衛生巾救急;

當無端一次好友聚餐,要被猥瑣男騷擾暴揍;

當我們無數次付出加倍努力,才發現將將及到第一性世界的起跑線時。

那本沉默的、曾被嗤之以鼻的教材,像是一條一直侯在一旁的幽暗通道,越是絕望之時,越是顯眼。

直到有一天,女孩主動走向了子彈。

教育的閉環,命中,完成。

細思起來,其實挺諷刺的。

我們看張桂梅的事蹟,感動於華坪女校孩子們的挑燈夜讀,也深知教育改變命運之力。

卻不想,讓女孩們物理上走出大山的方法,竟包括學習精神上的大山。

記得那則華坪女校畢業生做全職太太,向母校捐款被拒的新聞嗎?

圖源:新浪微博

我既能理解那位畢業生,也能共情張校長。

畢業生訴說的是“我真的很努力了”,而張校長堅守的是“我們還應更努力。”

這也是這篇文最終想表達的,並不是爲讓年輕的女孩們感到絕望。

而是帶來一個墜崖前的緩衝,一個預告,以及一個小小的勸告:

我們可能還需要更努力一點。

磐石未必無法撼動。

畢竟高鐵也開始賣衛生巾了不是?